宇宙墓碑(第4/7页)

现在我就坐在这样一座坟里写我的过去。我在墓顶安了一个太阳能转换装置,用以照明和供暖。整个墓室刚好能容一人,非常舒适。我就这么不停地写下去,直到我不能够或不愿意再写了。

我出生在地球。我的青年时代是在火星上度过的。那时世界正被开发宇宙的热浪袭击,每一个人都被卷进去了。我也急不可耐丢下自己的爱好——文学,报考了火星宇宙航行专门学校。结果我被分在太空抢险专业。

我们所学的课程中,有一门便是筑墓工程学。它教导学员,如何妥善而体面地埋葬死去的太空人,以及此举的重大意义。

记得当时其他课程我都学得不是太好,唯有此课,常常得优。回想起来,这大概跟我小时候便喜欢亲手埋葬小动物有一些关系。我们用三分之一的时间学习理论,其余用于实践。先是在校园中搞大量设计和模型建造,尔后进行野外作业。记得我们通常在大峡谷附近修一些较小的墓,然后移到平原地带建造一些比较宏大的。临近毕业时我们进行了几次外星实习,一次去水星,一次去小行星带,两次去冥王星。

我们最后一次去冥王星时出了事。当时飞船携带了大量特种材料,准备在该行星严酷的冰原条件下修一座大墓。飞船降落时遭到流星撞击,死了两个人。我们都以为活动要取消了,但老师却命令将演习改为实战。你今天要去冥王星,还能在赤道附近看见一座半球形的大墓,那里面长眠着的便是我的两位同学。这是我第一次实际作业。由于心慌意乱,坟墓造得一塌糊涂,现在想来还内疚不已。

毕业后我被分配到星际救险组织,在第三处供职。去了后才知道第三处专管坟墓营造。

老实说,一开始我不愿干这个。我的理想是当一名飞船船长,要不就去某座太空城或行星站工作。许多同学分配得比我好得多。后来经我手埋葬的几位同学,都已征服好几个星系了,中子星奖章得了一大排。在把他们送进坟墓时,人们都肃立致敬,独独不会注意到站在一边的造墓人。

我没想到在第三处一干就是一辈子。

写到这里,我停下来喘口气。我惊诧于自己对往事的清晰记忆。这使我略感踌躇,因为有些事是该忘记的。也罢,还是写下去再说吧。

我第一次被派去执行任务的地点是半人马座α星系。这是一个具有七个行星的太阳系。我们的飞船降落在第四颗行星上。当地官员神色严肃而恭敬地迎接我们,说:“终于把你们盼来了。”

一共死了三名太空人。他们是在没有防护的情况下遭到宇宙射线的辐射而丧生的。我当时稍稍舒了一口气,因为我本来做好了跟断肢残臂打交道的思想准备。

这次第三处一共来了五个人。我们直截了当地问当地官员有什么要求。他们却说:“由你们决定吧。你们是专家,难道我们还会不信任么?但最好把三人合葬一处。”

那一次是我绘的设计草图。首次出行,头儿便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我,无疑是培养我的意思。此时我才发现我们要建的是在半人马座α星系的第一座墓碑。我开始回忆老师的教导和实习的程序。一座成功的墓碑不在于它外表的美观华丽,更主要在于它透出的精神内容。简单来说,我们要搞出一座跟死者身份和时代气息相吻合的墓碑来。

最后的结果是设计成一个巨大的立方体,坚如磐石。它象征宇航员在宇宙中不可动摇的位置。其形状给人以时空静滞之感,有永恒的态势。死亡现场是一处无垠的平原,我们的碑矗立其间,四周一无阻挡,只有天空湖泊般垂落。万物线条明晰。墓碑唯一的缺憾是未能表现出太空人的使命。但作为第一件独立作品,它超越了我在校时的水平。我们实际上干了两天便竣工了。材料都是地球上成批生产的预制构件,只需把它们组合起来就行。

那天黎明时分,我们排成一排,静静地站了好几分钟,向那刚落成的大坟行注目礼。这是规矩。墓碑在这颗行星特有的蓝雾中新鲜透明,深沉持重。头儿微微摇头,这是赞叹的意思。我被惊呆了。我不曾想到死亡可以这么富有存在的个性,而这正是通过我们几人的手产生的。坟茔将在悠悠天地间长存——我们的材料能保持数十亿年不变原形。

这时死者还未入棺。我们静待更隆重的仪式的到来。在半人马座α星升上一臂高时,人们陆续来到了。他们都裹着臃肿的服装,戴着沉重的头盔,淹没着自己的个性。而这样的人群显示出的气氛是特殊的,肃穆中有一种骇人的味道。实际上来者并不多,人类在这个行星上只建有数个中继站。死了三个人,这已了不得。

我已经记不太清楚当时的场面了。我不敢说究竟是当地负责人致悼词在先,还是我们表示谢意在前。我也模糊了现场不断播放的一支乐曲的旋律,只记得它怪异而富有异星的陌生感,努力想表达出一种雄壮。确定的是,后来有飞行器隆隆地飞临头顶,盘旋良久,掷出铂花。行星的重力场微弱,铂花在天空中飘荡,经久不散,令人回肠荡气。大家都拼命鼓掌。可是,是谁教给人们这一套仪式的呢?最后为什么要由我们万里迢迢来给死人筑一座大坟呢?

送死者入墓是由我们营墓者来进行的。除头儿外的四人都去抬棺。这时一切喧闹才停下来。铂花和飞行器都无影无踪了。在墓的西方,也就是现在朝着太阳系的一方,开了一个小门洞。我们把三具棺材逐次抬入,祝愿他们能够安息。然而就在这时我觉得不对头了,但当时我一句话也没说。

返回地球的途中,我才问一位前辈:

“棺材怎么这么轻?好像学校实习用的道具一般。”

“嘘!”他转眼看看四周,“头儿没告诉你吧?那里面没人呢!”

“不是辐射致死么?”

“这种事情你以后会见惯不惊的。说是辐射致死,可连一块人皮都没找到。骗骗α星而已。”

骗骗α星而已!这句话给我留下一生难忘的印象。我以后目睹了无数的神秘失踪事件。我们在半人马座α星的经历,比起我后来经历的事情,竟是小巫见大巫了。

我的辉煌设计不过是一座衣冠冢!可好玩之处在于,无人知晓那神话般外表后面的中空内容。

在第三处待久了,我逐渐熟悉了各项业务。我们的服务范围遍及人类涉足的时空,你必须了解各大星系间的主要封闭式航线,这对于以最快速度抵达出事地点是很必要的。但实际上这种做法渐渐显得落后起来,因为宇航员在太空中的活动越来越分散。因此我们先是在各星设点,而后又开展了跟船业务,即当预知某项宇航作业有较大危险时,第三处便派出筑墓船跟行。这要求我们具备航天家的技术。我们处里拥有好几位第一流的船长,正式的宇航员因为甩不掉他们而颇为恼火和自认晦气。我们还必须掌握墓碑工业的各种最新流程,以及其中的变通形式,根据各星的情况和客户的要求采取特殊做法,同时又不违背统一风格规定。最重要的是,作为一名营墓者,必须具备非凡的体力和精神素质。长途奔波、马不卸鞍地与死亡打交道,使我们都成了超人。第三处的人都在不知不觉中戒绝了作为人应具备的普通情感。事实上,你只要在第三处多待一段时间,就会感到普遍存在的冷漠、阴晦和玩世不恭。全宇宙都以死为讳,而只有我们可以随便拿它来开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