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第2/8页)
禅房的门开了,走进来一个瘦瘦的中年男人。他睁大眼,努力适应室内的黑暗,使劲捂着鼻子。
“空气太污浊了,也不开个窗户。”他说,“这样你会憋死的。”
这是归隐田园的诗人,也是一位虔诚的居士,禅诗做得不错,常来寺中与方丈谈经论佛。
弘明稍稍松了一口气,但随即忧虑起他为何此时到寺里来,还擅自闯入了禅房。
“他们没有告诉你我在闭关?”
“说是说了。但他们说你一坐七天没有动静,实在是不放心哪。何况,寺里的气氛好像有些古怪。”
“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但你应该明白,这间禅房是不让外人随便进来的。”
“我记得你告诉过我。你还说过八年前一位外地来的读书人不慎误入禅房,结果须发尽脱,暴病而亡。这些我何曾敢忘记。”
“因此你现在已经陷入与那个读书人同样的处境了。”弘明惋惜和痛楚之情溢于言表。
“我想不至于吧。那个人的死,是因为法师没有施手相救。其实以法师的修行和功德,哪里有什么解脱不了的困境呢。我实在没想到大和尚的慈悲之心,在关键时刻竟然发生了动摇。这是什么原因呢?”诗人轻描淡写地一笑,有一种妩媚。
“你在说些什么呀?”弘明眉心菊花般地飞快一缩。
“我什么也没说呀。”诗人又动人地一笑。
弘明认识这位诗人已有十年。那是在诗人辞官回乡的时候。在弘明的记忆中,诗人从没有以这种口吻说过话。
在过去的十年中,有些心里话,只有跟诗人,弘明才一一道来。诗人只是默默而善解地倾听,从不发表评论。
诗人是伴随那奇怪声音出现的。弘明回忆,诗人的作品,是不是有不少押“歌”韵?这一点,他以前从没注意到,而今却也一下想不起来,便说:
“你要让我怎么超度你呢?”
“超度?法师还是先超度自己吧。我看你好像还没有参透生死,是泥菩萨过河呀。这是这些年来我观察你的心得。”
“让你费心了啊。”弘明脸色并没有丝毫变化。但诗人还是察觉到和尚的身体有极轻微的一颤。
“哪里。不过要辨出你的真相也是真不容易。你在这里耽搁的时日也够久了,还是请法师到樊笼之外去吧。”
“这回是施主执着了。世上本无所谓樊笼不樊笼的。”
“既然如此,反正也是景由心照,出去岂不是一样么?”
“可是,现在还不能走呢。我还要主持这场法事,香客就要到了。这些都是前世未了的因缘。”
诗人沉思一会儿,说:
“那也好。寺里的事,就由大和尚做主吧。”
目送诗人走出禅房,弘明心想,看来,时间之河也只是一道虚设的天险。他心底不禁涌上一阵玄痰,咳喘起来。
这具臭皮囊,是不能要了。
他低吟:“相会再别离,别离再相会。秋风吹旷野,一期只一会。”
这是诗人前几年作的一首禅诗。弘明颇为称道,把它抄录下来,并亲自用毛笔书写,制成条幅。
现在,它就挂在禅房的墙上。
弘明在心里再度把它欣赏了一遍,然后走出禅房。
看见方丈忽然现身,僧众又惊又喜,一齐围上来。
“明日法事的准备工作,都完成了么?”弘明问。
职事和尚说:“都做好了。佛像重新上了釉彩,各殿堂作了彻底的洒扫,香客住宿的僧房也腾了出来,香积厨还准备了上好的斋席。”
弘明点头:“很好。”又问,“可有人来找过我么?”
“倒是没有。”
“空谷居士,也没来么?”
空谷居士是诗人的号。
“哦,对了,刚才空谷施主的小僮到寺里来了。他说主人今晨骑马摔在河汊里,折断了一条胳膊,因此明日的法事,他是不能来助兴了。”
“知道了。”
弘明在寺里走了一遭,细细打量相伴了四十年的物事。他掸掉几尊佛像衣褶里的一些灰尘。他看到了摔成两截躺倒在地的如来。
“还是努力想办法把它扶起来吧。香客就要来了,咱们寺虽然小,也多少得像个样子,别让客人看着笑话。”他嘱咐。
四十年只是一瞬。
村里人都不知道小和尚来自何方。但他除了学养深厚、见多识广外,还颇有神通。他能治好不少疑难病症,并能准确预测年景歉丰。
小和尚在村中住下来。他来之后,年年风调雨顺。
他还劝诫大家,除了种田吃饭,孝父忠君外,还应该关心生死这样的大问题。
他描述的极乐世界,吸引了一些村民。慢慢地,信佛的人多了。
终于有一天,大家把村中原有的一座山神庙,改建为了佛寺,供养起僧人。
村子很偏僻,很少有外乡人来。弘明在这里弘扬教义,普渡众生,果然深得人心。
第三十年上,诗人回来了。诗人是本村人,考中进士后一直在外地做官,最近忽然觉得官场生活无趣,遂辞官回到故里。
庙宇引起了诗人的兴趣。若说这世上还有知音的话,便只有弘明和诗人这一对了。
时间的流逝,许多人都不曾有感觉。这便是一切古代社会的特征吧?
又过了两年,来了一个进京赴考的读书人,就像诗人当年携囊远行。他因为赶路晚了,便在圆觉寺投宿住下。
书生害了急病,不能继续前行,就又耽搁了下来。
不知为什么,这竟使方丈弘明有些紧张。对此,只有诗人注意到了。
谁也没有料到,这位可怜的学子,一病就是半年,误了考期不说,后来竟终于死在了寺里。
他的墓茔便修设在村旁的驿道之侧。
现在,诗人来到墓边。他把它掘开。
穴中躺着一具奇怪的骨胳。它有六臂六腿,头骨如一粒萎缩的核桃仁,身体看起来像一只张牙舞爪的螳螂。
这个生物活着时的表象和死后的实际,已然彻底分离了。这难道便是宇宙中天天发生着的事情?
直面之下,仍是不敢相信。
诗人久久凝视,像是从尸骨上看到了自己。
然后,他转头去看越来越浓郁的红色云朵。它缺乏距离感。
那是一个灼热无比的世界。中间有沸腾的物质流。元素正发生着质朴的链式反应。但它对这个村落的影响,可以说还远在天边。
直到深夜,当星星布满天空时,孤独的诗人才掏出一个亮晶晶的锥体,对准了白天出现云彩的方位。
这是一台连通那个神秘世界的通话器。
通过晶体,传来了另一时空中模糊不清的声音:
“的确是他么?”
“的确是他。”诗人嗫嚅着回答。
“你能肯定这回没有搞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