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出忧山(第2/9页)
我害怕。
韩愈辨认出是妻子的笔迹,恐惧感稍有减轻。这时他才想到自己已结婚四年,并正处于感情崩溃的边缘。是妻子说服他来忧山城中重温旧梦,以挽救这场人生的危机。韩愈知道妻子竟然也还活着,意识到局面更复杂了。他得应付这个情况。但他还没有在这样的环境中处理与妻子关系的经验,便试着也写了一张纸条,从门缝塞入她的房间:
你怕什么?
韩愈的妻子很快回了一条。
妻子:出了什么事?其他人呢?
韩愈:不知道。这是一座空城、死城。
妻子:为什么会这样?
韩愈:我们被遗弃了。
妻子:我们怎么办?
韩愈:不是说好十点去大佛吗?
妻子:现在几点钟?表停了。
韩愈:我的也停了。
妻子:你知不知道现在我们是什么处境?
韩愈:知道。大概就剩我们两个人了。你不想再谈谈离婚的事?
韩愈一边传递纸条,一边拖延时间,想着如何作出决定。他认为他可以利用这个机会甩掉她。这个念头使他在纸条上暴露了企图,写出了“离婚”那样的字句。
纸条的传递到这里便中断了。韩愈后悔过早流露了心迹,便等待妻子作出强烈反应。一般情况下,她会凶悍地闯进来大吵大闹。
门果然被砰地撞开,但韩愈的妻子没有像往日那样撒泼,只是眼泪汪汪地呆立于前,这种超出预定程序的邂逅使韩愈感到惊愕,手足无措。他咬咬牙道:“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你有没有听说过?”
她用可怜巴巴、他不习惯的目光看定他。
他避开她的眼睛,慌乱地解释:“我的意思是说,你还不去逃命?”
妻子便哭出了声。
韩愈最怕的就是女人哭,心里一烦便想给她一个耳光,但手在途中却变成搂住她的肩膀,说:“好了,别哭,那些事情等以后再说。当务之急是赶快离开这个鬼地方。”
女人却越哭越凶。她说:“你好久都没有搂我的肩膀了。听你的就是。但你可不能在这个时候甩掉我。”
韩愈心忖,她总能抓住他的弱点。他与妻子草草收拾,扔掉笨重行李,仅带上钱和信用卡,走出空无一人的忧山大饭店。正欲上路,妻子想起了什么,说:“身份证?”便回去取了身份证。韩愈想,妻子的建议很有必要,如果万一发生不测,可以方便亲属认领。
生存是一个问题,婚姻也是一个问题。当它们同时出现时,情况就具体化了,韩愈想。而明确身份,是其中的关键。
韩愈和妻子走上大街,夫妻俩都没有嗅到尸臭。他们只是不断目击黑洞洞的门户、空荡荡的阳台和冷清清的橱窗。非但人迹绝无,连飞鸟家畜也不见。两人如坠梦中。他们勉力鼓起勇气,到几户人家看了看。生活用品均无凌乱之象,冰箱里存有食品,有的桌上还摆着吃剩的夜宵,主人却不知所往。如果是一夜瘟疫,怎么死不见尸?然而眼前的情景却比真的直面遍地死尸还要可怕。
他们行走在马路上。楼群像是空荡荡的黑森林,大佛则在一旁跟进,不时从高楼间露出阴郁的脸庞,有时是通过玻璃窗的反射。韩愈无法想像这是四年前他来过的忧山。然而忧山发生了意料之外的事端,这反使他在恐惧之余有些兴奋。几年来心里的积郁都有了发泄的出口。他甚至希望大佛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从根本上断绝他与妻子重逢的可能。
但是作为一名科研人员,韩愈眼前也出现了现实中的巨大森林,甚至还有海洋。曾经发生过这样的真实事情:一些人到森林中探险,结果没有一个人能够走出来。搜索者也未能找到他们的尸体。一些船只在航渡大洋的过程中,莫名其妙便失踪了。还有一些飞机正在飞行,忽然与地面失去联系,最后连残骸也没有找到,好像是蒸发在了空气中。这些事情的确发生过,但都是在人迹绝无的荒野之地,尚未出现在文明社会。有人认为这些诡异事件跟瘴气和磁异常有关,还有人把它们与外星人相联系。
韩愈想到这层,不自觉地抬头往天空望了一眼。天蓝蓝的,一如往常。除太阳外,没有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呈现在上面。
他掉头去看大佛。不巧这时它刚好被楼房挡住。
“你在想什么?”妻子冷冷地问,她一贯不喜欢他独自出神。好在她这时已经稍微镇定了一些。
“没想什么。”
“你肯定在想什么。”
“我在想这事得有个解释。”
“哦。”
她没有再追问,好像对这个问题不感兴趣。她对荒谬的事一般不寻求答案,这可能是普通女人的通病。韩愈夫妇缺乏交流,缺乏共同话题,常常便表现在这些方面。因此,他们只是在危机四伏的马路上默默走着。韩愈想到,四年前他们也这样走过。他们在客栈里睡完,余兴未已,就出来散步,还买了一串荔枝。水果浓浓的白汁,流满了当时还是大学生的妻子赤红的嘴唇,韩愈看得全身燥热。他们当时真想一直走下去。
但是他们现在每走一步都很累。
长途汽车站、火车站都看过了,没有一个人。但他们不知如何开动那些车辆。
“去飞机场看看。”
“肯定也没戏。”
“那怎么办?”
“我们还有两条腿。”
“靠两条腿能够走出忧山吗?”
妻子的语气中透露出对整个世界的怀疑。
“你以为忧山是什么?是台湾海峡吗?”
“台湾海峡?那是跨越,不是走出。”中文系毕业的妻子说。
“不管是跨越还是走出,那都是要用腿的了。红军万里长征靠的不就是两条腿!我们难道还不如红军?真是……妇人之见。”
不知怎么竟说出了“红军”这种话,韩愈自己也觉得十分诧异。还有,“妇人之见”。
但他忽然有些气壮。在北方那座城市里,他是不敢如此顶撞妻子的。可见,还是忧山给了他勇气。他紧张地看了看她。
她黯然道:“我们难道还不如红军?——为什么要拿红军来打比喻?他们那么伟大,哪里是我们能比的。”
她又求饶般说:“你不要再胡思乱想了。我们现在需要的是团结合作而不是内耗。”
韩愈觉得她有些像一个女人了。以前他一直认为她根本不是女人。
这时,他们同时看到忧河边有一个公安派出所,门口停着两辆“中华”牌山地自行车。忧山是山城,少见自行车。韩愈心下疑虑,却不愿多想。他们来自平原广布的北方,都善于骑车,便都纵身而上,开始逃亡。
这天的太阳非常毒辣,柏油路上晃着他们缩水似的影子,韩愈从未意识到他们的身体竟有这般卑琐。一生一世难得有这种静寂。路途中,他们极想遇上哪怕个把行人,却满目仅余绝好风景——村镇乡居,游乐场馆;亭台楼榭,政府寓舍;石林秀湖,厂矿企业;摩岩造像,外商公司;阡陌田野,乡间别墅……人却都弃世而去。而那大佛,随他们行了一程,便慢慢地滞后而最终看不到了。一路上,夫妻间也没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