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第2/3页)

“有人来了——”乔说道。

“安静一会儿,”阿尔说,“我得想通才行。也许是因为我们去了,巴尔的摩才存在。幸运人超市也是如此。我们一离开,它就会消失不见。因此,我们有可能仍是唯一受到影响的一群人,我们这些月球生还者。”

“这是一个极不重要、毫无意义的哲学问题,”乔说,“无需证明,多此一举。”

“对于穿蓝莓色布衣的老妇人来说,这问题很重要。对大家都重要。”阿尔挖苦地说。

“监工来了。”乔说。

“我一直在看附带的说明书。”监工说。他将小册子递给阿尔,脸上的表情复杂。“你看看。”他说着又一把抓回小册子,“不劳你费神了,直接看最后一页,上面写着这台该死的机器的制造商和返厂维修点。”

“苏黎世朗西特公司制造,”阿尔大声说,“维修点设在北美联盟的得梅因。跟火柴夹上留的地址一样。”他将小册子递给乔,说:“我们要去得梅因。这本小册子首次揭示了两地之间的联系。”为何偏偏是得梅因?他心想。“你知道朗西特与得梅因有什么瓜葛吗?”阿尔问乔。

“是他的出生地。他在得梅因生活了十五年。他偶尔会提起来。”

“也就是说,他死后又以某种方式回到了家乡。”他不仅活在苏黎世,还活在得梅因,乔心想。把他送回苏黎世之后,还测到他的脑部有显著活动。亡灵赖以依托的肉体暂存在亲友亡灵馆,但联系不上他。他的肉体不在得梅因,但很显然,在那儿可以跟他取得联系。通过诸如使用手册之类的东西,至少他已经跟我们建立了某种单向联系,他可以联系我们。乔同时又想到,世界正在衰败,时光倒流,将过去呈现在我们眼前。到这个周末,我们醒来后也许会发现,昔日铿锵作响的街车复驶在第五大道上。他想到电车闪避者,暗自琢磨其含义。这个已经被人遗忘的口头语从过去浮现出来。他脑海里有种模糊而遥远的记忆将当下整个抹去。这个模糊的知觉,尽管只存在于头脑中,还是让他感到不安。这个他以前毫不知晓的意象,眼下却变得如此真切具体。“电车闪避者。”乔大声说。这种大众运输工具至少在一百年前才能见到。可这个词牢不可破地钉在他头脑里,挥之不去。

“你怎么知道这个词?”车间监工问道,“现在没人记得了。那是布鲁克林人的老名字。”乔怀疑地看着阿尔。

“我们最好上楼去。在去得梅因之前,要确保他们平安。”乔说道。

“如果我们不能尽快到达,”阿尔说,“行程将会延长至一到两天。”他想到交通工具可能也会发生退转。从火箭退到喷气机,再从喷气机回到活塞式引擎飞机,然后退回到地面交通,从燃煤蒸汽火车穿越到马拉车——倒退这么多年,不至于吧,他心想。可是手头已经有一台四十年前的录音机,靠橡皮驱动轮和传送带运转。没准真有可能发生。

阿尔和乔快步走向电梯。乔揿下按钮。两人都神情紧张,谁也没吭声,各怀心事。

电梯咔嗒一声停住,将阿尔从思绪中拉回来。他下意识地推开铁栅安全门。

阿尔的眼前出现了一个由钢丝绳牵引的电梯厢,外壳系黄铜抛光而成。一个穿制服的操作员眼神呆滞地坐在凳子上,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们。阿尔感到这种无动于衷是一种伪装。“别进去。”他对乔说,“多观察,用心想。今天早上坐过的那部封闭式电梯是液压式的,自助操作,绝对静音——”

他停下话头。先前发出咔咔声的老装置渐渐隐去,平日熟悉的电梯再度出现。但阿尔仍能感觉到那部老电梯的存在。它就潜藏在视线边缘,一俟他和乔转移注意力,就会从渐隐中浮现,露出全身。阿尔意识到,老电梯想回来。它打算回来。我们只能将这种回归短暂推迟,也许顶多推迟几小时。时光逆行之力在逐渐累积,古董物品铺天盖地地出现,比预料来得更快。不经意就倒回去一百年。刚才那部电梯定是百年前的文物。

我们似乎可以对它施加某种影响,阿尔心想。我们的确迫使现代电梯重回到了现实。如果大家合力,集十二人之心力,而非两人——

“你看见了什么?”乔问阿尔,“为什么你劝我不要进电梯?”

“难道你没看见那部旧电梯?敞开式的,带黄铜装饰,1910年左右出产的,还有个操作员坐在凳子上?”

“没看见。”乔说。

“什么都没看见吗?”

“我看见的就是这部电梯,”乔比画着说,“每天上班都照面的普通电梯。刚才看见的就是平常这部,眼前这部。”他走进电梯,转身对着阿尔。

我们的感知开始变得不同,阿尔意识到。他想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这似乎不吉利,他一点儿也不喜欢。在他看来,这可以算是自朗西特去世以来最致命的变化了,并且是以一种可怕而隐秘的方式表现出来的。对他们每个人来说,时光倒流的速率不同。他仰仗敏锐的直觉,感到温迪·莱特死前肯定有过类似的体验。

他想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

曾几何时,他感到一阵阴冷向四周弥散,丝丝袭来,将他和周遭裹挟其中。他想起月球上的惊魂时刻。寒流刺入物体表面,无形的暗劲凝聚不化,翘曲膨发,堪堪挤压之下,发出嘭嘭脆响。寒冷在地表豁口之间游走,潜入万物体髓,浇熄这团生命之焰。他眼前似乎有一片冰漠,裸凸巨砾横陈。寒风突起,掠过转为现实的旷野。厚冰在转瞬之间凝锁,大多巨砾倏忽不见。黑暗降临视界边缘。他只来得及匆匆一瞥。

他料此景只是内像,断非寒风坚冰埋葬的黑暗宇宙的真实呈现。这一切生发自我的体内,而我却似亲眼所见。太奇怪了,他心想。难道世界皆入吾体,被我吞没其中?这一切始于何时?这定是濒死的异象,他暗忖。我感到的不确定,熵值渐长,缓慢死亡。我见之冰乃这一过程之胜利。当我闭上双眼,世界倏而不见,他暗思。但未来新生路途,新母体散发辉光,此刻何地寻觅?私通男女媾合,红色雾霭何处幽闪?动物贪婪,晦暗之光又现何所?我之所见,皆属幽冥,黑暗侵蚀,热量走失,太阳躲隐,不啻废弃之荒原。

这不可能是正常死亡,阿尔心想。这是非自然死亡。寻常的肉体瓦解被一种人为的强制力量替代。

若是躺下休息,攒足精力再思考,我也许能弄个明白,他暗忖。

“你怎么了?”他们乘电梯上楼时,乔问道。

“没事儿。”阿尔敷衍地说道。他想,他们可能行,而我却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