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第2/5页)

“‘尤比克’是什么?”乔问。

“我想,现在帮阿尔为时已晚。”

“尤比克有什么成分?如何显效?”

“事实上,是阿尔诱使你去看涂鸦的。要不是阿尔,你哪里能看到?”

“录像带上真是你吗?”乔问道,“你听不见我说话。的确如此。”

“还有,阿尔——”朗西特说。

“真见鬼。”乔极其厌恶地说。看来没用。他放弃了。

那个下巴连鼻子的家庭主妇再次出现,为广告收尾。她的声音变得柔和。“要是您光顾的居家艺术门店还没现售,奇普先生,请回到公寓,试用小样已经通过快邮到您府上,一份免费试用装。如果您有心购买,请选购正装产品。”她用颤声说道,然后消失不见。电视机没了图像和声音。自动开机,又自动关机。

这么说,我该责怪阿尔,乔心想。但这想法并不能说服他。他觉得个中逻辑荒诞,或许是有意误导。阿尔容易上当受骗。阿尔是个糊涂蛋。什么事情都用他来解释。这太没道理,乔心想。朗西特能听到他说话吗?朗西特是假装自己在录像带上的吗?广告片里的朗西特似乎在回答他提出的问题。只是到了片尾,他的话语才开始不搭。乔觉得自己化作一只无助的飞蛾,在现实的玻璃窗前扑打双翼,从窗外看不清里面的现实。

他突发奇想,一个怪念。假如朗西特借助不准确的预知信息,获知自己丧生而其他人幸免于难,便提前录好录像带。广告是拍好了,但原因并不尽然。朗西特没死。正如涂鸦所说,他们已死,朗西特还活着。爆炸前,他曾吩咐将广告片安排在这个时段播放。电视台如期播出,他没有撤销安排。这能解释广告内容和涂鸦之间的矛盾。从两方面都说得通。对乔来说,这是唯一解释。

除非朗西特是在逗他们玩,捉弄他们,先将他们引向一处,然后又牵往别处。一股巨大的非自然力量如同鬼魅一般,陪伴他们的生活。这股力量发端于现实世界或亡灵世界。也许,他突然想到,两者都是发源地。他们的全部感知就这样被左右着,至少是绝大部分。他想,也许不是腐坏。不能这么认为。但为什么不是呢?他想,也许真是腐坏。可是朗西特不愿承认。朗西特和尤比克(Ubik)。无处不在(Ubiquity),他突然想到。尤比克——朗西特推出的罐装喷雾产品的名字,是从这个词派生而来。这款产品可能根本不存在。可能是骗局,只是为了让他们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此外,如果朗西特还活着,那就不该只有一个,而是两个同时活着:一个是现实世界的朗西特,正努力与他们联络;另一个是亡灵世界如梦幻泡影般的他的遗体,此刻正在得梅因的殡仪馆受人吊唁。顺着这个逻辑,这儿的其他人,比如霍利斯和尼戈尔曼,也如幻影般变化无常——他们的真身都处在现实世界。

实在费解,乔心想。他一点也不喜欢这个想法。的确,这种解释的对称性让他满意,但他同时又觉得杂乱无章。

乔决定赶回住处,去取免费试用装,然后前往得梅因。毕竟,电视广告就是这么敦促他的。带上一罐尤比克更有安全感,短广告见缝插针地反复灌输。

乔想,无论好活歹活,最好听从告诫。

身不由己,甭管怎么活。

出租车载着乔一路飞奔,停在他的公寓屋顶。他搭乘自动扶梯来到房门口,投入一枚硬币,打开房门。这枚硬币是谁给他的?阿尔还是帕特,他不记得了。

客厅里有股烧焦的油脂味,他这辈子从没闻过这种恶味。乔到厨房寻到源头。原来是他的炉子发生退转,变身成一个古老的巴克牌带阀天然气炉,火眼被异物堵塞,包着一层硬皮的烤炉门没关严实。乔沮丧地打量着这个老旧的炉灶——发现厨房设备全变了样。自动印报机消失了。烤面包机在白天某个时辰变形,化作一台外形古怪的非自动烂机。乔失望地戳了一下开口,发现开口竟然不是弹出式的。更离谱的是,电冰箱变成了皮带传动款,体量庞大,天晓得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对比于电视广告上通用电气推出的塔式冰箱,这台古董在年代上更为久远。咖啡壶的变化最小,在一个方面甚至还有了改进:不设投币孔,使用免费。他想到,过去的家电都这样。不管怎样,厨房就剩下这些设备。跟自动印报机一样,垃圾处理机也失踪了。他竭力回忆家里还有哪些电器,可想不起来。他放弃努力,回到客厅。

电视机也退转到很久以前。眼前的古董木壳收音机是一台射频调谐式中波段接收机,系阿特沃特——肯特公司生产,接收天线和底线一并齐全。上帝啊,乔极为震惊。

但是电视机为何没变成一堆散乱的塑料和金属?毕竟,这些是它的制造材料。靠材料制成,而不是由更早的收音机拼装。也许这些变化怪异地印证了一种早已过时的古代哲学理论:柏拉图的“理想世界论”,即普遍存在的“理”是一种永恒。新款电视机承继老款样式,好似电影帧帧接续。在乔看来,前一种形式一定以某种不可见的方式在后续形式中留存印记。过去在暗中潜伏,看似湮没,实则没有消失。当后续印记——违反常规地——不幸消失,过去就会浮现。一个男人以前的形态不是男孩,而是之前的男子。历史依此绵延更迭。

温迪那具脱水尸体。正常的形式更迭已告停止。末态形式衰退,后续青黄不接。新态不再出现,我们称之为生长的下一阶段未能如期而至。这一定是我们所经历的老年,接着便是退化衰坏。只不过这一次,变化是突如其来的,浓缩在几小时内。

但这个古老的理论也有问题。难道柏拉图不认为衰坏可以被超越,腐坏只是外在的表象?古老的二元论认为,身体与灵魂彼此分离。温迪的肉体腐坏,灵魂却如小鸟脱巢而去。也许就是如此,乔心想。如《西藏生死书》所述,灵魂投胎转世。这是真事。上帝啊,我希望真是如此。如果真是这样,来生又可相会。在《小熊维尼》里头,男孩和小熊在森林的另一头尽情玩耍,直到永远。我们也会那样。像维尼那样,在一个纯净永恒的新世界尽情嬉戏。

乔好奇地打开古董收音机。黄色的赛璐珞电台调节器发出亮光,60赫兹频率的嗡嗡声扑面而来。电台播音从静电的噪声和啸叫声中飘出来。

“现在播出广播剧《佩珀·扬一家》。”播音员说道,管风琴开始优美地伴奏。“节目由卡梅尔品牌友情赞助。温和的卡梅尔香皂,淑女的选择。昨天,佩珀发现几个月的辛劳换来了悲惨的结局,这是——”乔关掉收音机。这是二战前的广播肥皂剧,他感到惊讶。在这个亡灵世界——不管到底是什么世界,事物的转变都循着时光倒流的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