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2/4页)

有时候,琳达连续好几天不起床,躺在那里伤心。要不然就是喝波普拿来的东西,笑个没完,然后睡去。有时候,她喝得直吐,经常是澡也不给他洗,弄得他只有啃冷玉米饼。他还记得她第一次在他头发里发现小虱子时不停尖叫的情景。

最快乐的时光就是她给他讲“那边”的时候。“只要你想飞,随时可以去飞。是真的吗?”

“只要你想飞,随时可以。”而且,她还告诉他,有一种盒子可以放出好听的音乐。你可以玩各种好玩的游戏,可以吃好的,喝好的。墙上的一个小东西,只要你一按,灯光就来了。还有图画,你不但可以去看,而且可以去听,去闻,去感觉。还有一种盒子会散发出香味。还有像山一样的房子,粉红色的、绿色的、蓝色的、银色的,应有尽有。所有人都很快乐,没有人伤心,也没有人生气。人人属我,我属人人。还有一种盒子,可以让你看到、听到世界的另一边发生的事情;还有干净漂亮瓶子里的婴儿——每一样东西都是那么干净,没有臭味,也没有污垢。大家从来不孤独,而是高高兴兴、快快乐乐地生活在一起,就像马尔佩斯这儿的夏季舞蹈节一样,但是比这儿更快乐,那边的每一天都是快乐的,每一天……他一听就是几个小时。有时候,他和其他孩子玩腻了,就听村寨里的一个老人用另一种语言讲故事:讲伟大的世界改造者的故事;讲“右手”与“左手”、“湿”与“干”之间无休止的争斗;讲阿沃纳维罗娜50的故事,说她在黑夜中冥思苦想之后创造了大雾,然后再用大雾创造了整个世界;讲天公和地母的故事;讲那对“战争”和“机缘”的双胞胎安海育塔和玛塞勒摩的故事;讲耶稣和卜公的故事;讲圣母玛丽亚和重获青春的埃莎娜勒茜51的故事;讲拉古娜山上的黑石、阿科马的巨鹰和圣母。虽然都是些稀奇古怪的故事,但用一种他似懂非懂的语言讲来,听起来就更加神奇了。有时,他躺在床上,会想象天堂、伦敦、阿科马的圣母,一排又一排装在干净瓶子里的婴儿,会飞的耶稣,会飞的琳达,伟大的世界孵化中心主任,还有阿沃纳维罗娜。

许多男人来看琳达。男孩子们开始对他指指点点。他们用另一种奇怪语言说琳达的坏话。他们骂她的字眼他根本听不懂,但他知道那肯定不是好话。有一天,他们编了一首歌骂她,唱一遍又一遍。他冲他们扔石头,他们也扔石头还击。一块尖石头打中了他的脸,血流不止,弄得他浑身是血。

琳达教他认字。她用木炭在墙上画了些画——一只坐着的动物,一个在瓶子里的婴儿。画完后,她写了几个字:小猫咪坐垫子,小宝贝藏瓶子。他轻而易举地就学会了。他把她写在墙上的字都学会后,琳达便打开大木箱,从那些她从来没有穿过的、滑稽可笑的小红裤子底下抽出一本薄薄的小书。那本书他以前经常看到。“等你再长大一点,”她曾经说过,“就可以看它了。”好了,现在他已经长大了。他感到很自豪。“恐怕你会觉得这本书没什么意思,”她说,“可是别的书我也没有啊。”她叹了口气。“要是你能看到那些漂亮的阅读机就好了!过去在伦敦,我们经常用的。”他开始念道:《胚胎的化学及细菌学制约——贝塔胚胎库工作人员操作指南》。光是念书名就花了他一刻钟的时间。他把书扔到地上。“这本书真讨厌!讨厌!”说着,他哭了起来。

男孩子们还在唱那首难听的歌谣辱骂琳达。有时候他们也会嘲笑他穿得破破烂烂。他的衣服穿破了,琳达也不知道该怎么补。她对他说,在“那边”,衣服穿破了,就会丢掉再买新的。“破烂儿,破烂儿!”孩子们总是冲他喊。“可是我会念书,他们不会。”他心想,“他们就连念书是怎么回事都不知道。”他们嘲笑他时,如果他一心想着读书,那就很容易装得满不在乎。于是,他让琳达再把那本书给他。

男孩子们越是对他指指点点,越是唱辱骂琳达的那首歌,他就越用功读书。没多久,书上的字他都能念上来了,就连那些最难的也念出来。但那些字是什么意思呢?他问琳达,可是即使她能回答,好像也是含含糊糊,而且多半是回答不上来。

“化学品是什么?”他有时会问。

“哦,就是像镁盐,用来把德尔塔和爱普西隆制约成个子矮小、智力迟钝的酒精,还有用来促进骨骼生长的碳酸钙等等,诸如此类的东西。”

“可是,琳达,化学药品是怎么造出来的呢?从哪里来的?”

“这我可不知道。反正是装在瓶子里的。瓶子空了,就再送到化学品库去要。大概是化学品库的人造的吧。要不然就是他们从工厂弄来的。这我就不知道了。我没有搞过化学,我的工作一直就是摆弄胚胎。”

问她其他什么问题也是一样。琳达似乎总是不知道。村寨里的那些老人回答得要明白多了。

“人类和万物的种子,太阳的种子、地球的种子、天空的种子——阿沃纳维罗娜用‘繁衍之雾’创造了世界万物。世界有四个子宫,是她把种子放进四个子宫的最深处。于是,种子开始渐渐成长……”

有一天(约翰后来推算出,那八成是他刚过十二岁生日不久后的事),他回到家,发现在卧室的地上有一本他从来没有见过的书。那本书很厚,样子很旧。书脊已经被老鼠啃了,有的页面快要脱落了,有的则皱皱巴巴。他捡起来,看了看书名:《威廉·莎士比亚全集》。

琳达正躺在床上,手里拿着酒杯,慢慢喝着臭气熏天的麦斯卡尔酒。“波普拿来的,”她的声音粗哑得已经不像她了,“这本书原本是放在羚羊圣窟的一口箱子里。据说放在那里已经有几百年了。我觉得应该没错,因为我看了一眼,里面全是些胡说八道。根本就没有开化。不过,拿它来练习识字该没什么问题。”她喝了最后一口,把杯子放在床边的地上,翻了个身,打了一两个嗝,就睡了。

他随手翻开那本书。

不,只消在

油渍汗臭的眠床度日,

在淫邪中熏蒸着,

倚在那肮脏的猪栏上蜜语做爱……52

这些奇怪的词句在他脑海里翻滚,犹如隆隆的雷声;犹如夏季舞蹈节上的鼓声(如果鼓声会说话);犹如男人们吟唱《玉米颂》的歌声,那么优美,优美得让你为之呐喊;犹如老米茨麻对着羽翎、雕花手杖、碎骨和石头念咒——嘎斯拉—茨路—斯洛维—斯洛维,嘎哀—丝卢—丝卢—茨特勒——但比米茨麻的咒语还好,更意味深长,因为那是在用一种美妙而又似懂非懂的方式对他说话,犹如美丽而又可怕的咒语,讲述琳达的事情;讲述琳达把空杯子放在床头的地上,躺在那儿鼾声大作;讲述琳达和波普,琳达和波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