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第2/3页)

“生物学新论”,这是穆斯塔法·蒙德刚读完的一篇论文的题目。他坐着那里,眉头紧锁着思考片刻,然后拿起笔在封面上写道:“作者通过数学途径诠释目的论概念,方法新颖,颇具独创性,但内容实为旁门左道,对现有社会秩序极具危害性和潜在的颠覆性。不予发表。”他在“不予发表”四个字下面画了道线。“对该作者应加强监管,必要时调至圣海伦娜77海洋生物研究所。”他一边签名一边心想,真可惜,这篇论文堪称杰作。可是一旦容忍对目的论大放厥词——唉!结果怎么样,就难以预料了。此类异端邪说很容易解除那些高种姓不安定分子的制约,会使他们对“快乐即至善”失去信心,转而笃信终极目标并非止于“快乐即至善”,而在现今人类世界之外的某个地方,相信生命的目的并非享受安乐,而是提升觉悟,拓展知识。主宰心想,这种异端邪说,虽很有道理,但在时下的环境是决不能接受的。他又拿起笔,在“不许发表”四个字下面又画了一道线,比第一道更粗,更黑,然后叹了口气,心想:“如果一个人不想去享乐,那就太滑稽了!”

此时此刻,约翰闭着眼睛,脸上焕发着容光,轻轻地对空朗诵道:

啊!是她让火炬懂得如何明亮。

她仿佛皎然悬在夜色的颊上,

犹如黑人佩戴的绚丽耳坠;

平时不宜戴,在尘世也嫌太珍贵!78

列宁娜胸脯上的金色T字闪闪发光。首席歌唱家挑逗地一把抓住,又挑逗性地拽了又拽。“我觉得,”列宁娜突然打破长时间的沉默,说道,“我还是吃一两克舒麻吧。”

此时此刻,伯纳德睡得正酣。他正在自己的梦想天堂中微笑。微笑,微笑。可是,床头上方的电子钟分针是那么无情无义,每隔三十秒便几乎觉察不到地滴答一声,向前跳一格,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时间已经是第二天早晨了。伯纳德又回到充满苦难的时空中。他搭乘空中出租车到制约中心上班时,精神低落到了极点。成功的陶醉已烟消云散,他清醒地恢复了往日的自己。但与过去几个星期像气球一样的短暂膨胀相比,往日的自己似乎比周围的空气还要空前沉重。

出乎意料的是,对这个垂头丧气的伯纳德,野人表现出极大的同情。

“你现在更像当初在马尔佩斯时的样子了。”伯纳德向野人倾诉自己的凄惨遭遇时,他回答道,“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聊天的情景吗?就在小房子的外面。你现在就像那时候一样。”

“因为我又过起不开心的日子了。这就是原因。”

“哎呀!我宁可不开心,也不愿意像你们这样满嘴胡言,假装开心。”

“可是,我喜欢。”伯纳德刻薄地说,“这都是你惹的祸。你不参加我的宴会,结果让他们全跟我作对!”他明知自己的话一点都不讲理,所以,当野人指出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就反目成仇的人是不值得做朋友时,他先是暗自承认,后来干脆大声承认他说的没错。但,尽管心知肚明而且也承认这一点,尽管这位朋友的支持和同情此时此刻是他仅有的慰藉,可伯纳德仍执迷不悟地对野人心怀一肚子怨气。虽然他还是很喜欢野人,但心中的怨气却怂恿他对野人策划一场小小的报复,以解心头之恨。对首席歌唱家怀恨在心是没什么用的,要报复装瓶室主任和先定室副主任也是根本做不到的。在伯纳德眼里,野人是最好的牺牲品,因为他比其他人具有更优越的条件,那就是:他是伯纳德能够报复得了的人。朋友的一个主要作用就是:当我们想惩罚敌人但又做不到时,朋友便成了受气包(只不过受气的方式比较温和且具有象征性而已)。

另一个可以被伯纳德当做牺牲品的朋友就是赫姆霍兹。在伯纳德飞黄腾达之时,赫姆霍兹的友情是没有什么维持的价值的,但在狼狈困窘之日,伯纳德又一次跑去重叙友情了。赫姆霍兹似乎已经忘记了他们之间曾经发生过的争吵,没有责备,没有批评,毫不犹豫地给了他友情。伯纳德深受感动,但同时,赫姆霍兹的这份宽容大度又让他羞愧难当——赫姆霍兹越是宽容,伯纳德的耻辱感就越强,因为让赫姆霍兹献出这份宽容的不是舒麻,而是他的品行,让赫姆霍兹摒弃前嫌,慷慨施予的是日常生活中活生生的赫姆霍兹,而不是服用半克舒麻后飘飘欲仙的赫姆霍兹。于是,伯纳德一方面理所当然地心存感激(重获友情毕竟是一大欣慰),另一方面又理所当然地心存怨恨(对赫姆霍兹的宽容大度略施报复也是一大快事)。

在两人疏远后的第一次会面中,伯纳德倒出了自己一肚子的苦水,故友给了他很大的安慰。几天后,他才惊讶而又惭愧地发现,麻烦缠身的并不只他一个人。赫姆霍兹也跟自己单位的领导发生了冲突。

“事情的起因是几句童谣,”他解释说,“我像往常那样在给三年级的学生上《高级情感工程》课。总共十二讲,其中第七讲主要讲童谣。准确的说是,‘童谣在道德宣传及广告中的应用’。我讲课总是喜欢有针对性地举些例子。我想,这一次我可以拿自己刚写好的童谣当例子来讲。当然,这样做真是疯了,但我实在抑制不住这种冲动。”他笑了,“我很好奇,想看看学生有什么反应。”他一本正经地说,“再说,我想搞点宣传,让学生知道我写童谣的感受。福特啊!”他又笑了,“真是一石激起千层浪!校长把我叫去,威胁我说马上把我给开了。我现在算是让他们盯上了。”

“你的童谣写了些什么?”伯纳德问。

“写的是孤独。”

伯纳德竖起了眉毛。

“你想听的话,我可以背给你听。”赫姆霍兹背了起来:

昨天委员会,

破鼓咚咚捶,

城市夜半时,

长笛空凄悲。

机器已沉寂,

睡颜唇关闭,

人潮扰攘后,

无声狼藉地:……

万物静寂时,

忽闻声悲泣,

间杂人语声

不知谁人寄。

忆苏娘与艾女,

红唇玉臂不见,

丰乳肥臀难觅,

只在意中浮现。

试问谁的错,

试问为什么?

是是而非者,

世事本荒唐。

没点正经事,

长夜空惆怅。

为何太肮脏?

男女欢爱狂。

瞧,我就把这个给学生当做例子,结果他们就把我告到校长那儿去了。

“一点也不奇怪,”伯纳德说,“这显然有违他们所接受的睡眠教育。别忘了,他们至少接受过二十五万次警惕孤独的警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