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123(第2/3页)

但正如大部分乌托邦作品已经发现的那样,社会可以变得尽善尽美的构想已经在争议的岩石上撞得头破血流。假如有人不同意你的观点,不参与你的计划,你能拿他怎么办?纳撒尼尔·霍桑本人就是现实生活中布鲁克农场乌托邦计划中一个觉悟了的毕业生。他说,新英格兰地区的清教徒奠基者们本想打造一个新耶路撒冷,但刚开始他们使用的是牢狱和绞架。在乌托邦作品中,对那些反权威的人来说,强制再教育、充军流放、处以绞刑是家常便饭。就像《一九八四》中那样,如果你不爱“老大哥”,那你就成了过街老鼠。(《美妙的新世界》有其较温和的惩罚方式:对于那些离经叛道者,一律流放到冰岛,在那里志趣相投的知识分子可以讨论人类的最后归宿,而不会烦扰“正常”人。)

从柏拉图的《理想国》开始,乌托邦和反乌托邦作品都具备与现实社会相同的社会基础。无论是乌托邦作品,还是反乌托邦作品,都回答了相同的问题:人住在什么地方?吃什么?穿什么?如何对待性和抚养子女?谁掌权?谁劳作?公民与自然的关系是什么样的?经济的运行模式又是什么样的?莫里斯的《乌有乡消息》、W.H.赫德森《水晶时代》等浪漫主义乌托邦作品向我们展示了一幅拉斐尔前派的画面,居民们酷爱飘逸的长袍,居所的自然环境听上去有点像加装了彩色玻璃,点缀了许多工艺品的英格兰乡间别墅。小说告诉我们,只要我们摒弃产业主义,恢复与大自然的和谐共处,解决人口过剩问题,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针对最后这个问题,赫德森的解决方法很简单,即:除了每个乡间别墅里性生活虽然不和谐但仍注定要生儿育女的夫妻之外,统统消灭性。

但,用赫胥黎自己的话说,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初创作《美妙的新世界》时,他是一个“调皮捣蛋、持极端怀疑论的唯美主义者”,属于聪颖的青年新贵群体,整天围着布鲁姆斯伯里文化圈124团团转,以抨击维多利亚女王时代和英王爱德华时代的一切为乐。所以,《美妙的新世界》摒弃了飘逸的长袍、工艺品和环保狂。新世界的建筑风格是未来主义的——用电灯照明的塔楼,还有发出柔光的粉红色玻璃——都市风光中的一切都是极度不自然,极度工业化的。纤维胶、醋酸纤维、人造皮都是作者精挑细选的材料;人们居住的是配备了人造音乐以及各种香水龙头的公寓大楼;交通工具是私家直升机。在新世界中,人们不用再生孩子,孩子是在孵化中心长大的,按照“蜂房”的需要,类型各异、不同批次的孵化瓶沿着流水线移动,孵化出来的婴儿喂养的不是“奶”而是“外分泌物”。在维多利亚时代,“母亲”这个字眼儿总是让人肃然起敬的,但在新世界却变成了骇人听闻的污言秽语;在维多利亚时代,乱交被认为是骇人听闻的污言秽语,但在新世界却成了社交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列宁娜说:“他今天下午还拍了拍我的屁股呢。”

“你看,这不就得了!”范妮得意地说,“这就说明他的立场了。

绝对墨守成规。”

《美妙的新世界》中刺激神经的笑话都具有很强的颠覆性——它首先是让读者而不是我们步步惊心,但仍具讽刺性。维多利亚时代的节俭演变为消费的义务,维多利亚时代“生死相许”的一夫一妻制为“人人属我,我属人人”所取代,维多利亚时代的宗教信仰演变为以公共狂欢的方式对人造神——以生产流水线之父、美国汽车大王福特命名的“我主福特”——的崇拜。就连歌颂“我主福特”的“波吉狂欢”也颠覆了家喻户晓的童谣,原童谣中“亲亲女孩,让她哭泣”颠覆成“亲亲女孩,使为合一”。换言之,现在你如果不“亲亲女孩”(就像“野人”那样),才会让她“哭泣”。

性往往是乌托邦和反乌托邦作品的中心话题——什么人可以做什么事,用哪组生殖器官,和什么人做,是人类关注的主要话题之一。在新世界中,由于性和生育已经分离开来,女人不用再生孩子——生孩子本身就令新世界的人反感——性已经演变成一种娱乐。赤身裸体的小孩子为了早一点儿入道,在灌木丛里玩“性爱游戏”。有的女人是不孕的——“不育女”——虽然有些许胡须,但都是非常完美的女孩。有的女人要做马尔萨斯操——一种节育形式——如果感觉要排卵了,就需要接受“代孕”荷尔蒙治疗,佩戴一种塞满避孕药剂的时尚人造皮药带。万一马尔萨斯操出现偏差,最后还有装饰着漂亮的粉红色玻璃的堕胎中心。赫胥黎是在避孕药问世之前写这一幕的,但避孕药的出现让他想象的乱交又前进了一大步。(那么,男同性恋又会怎么样?“人人属我”真的意味着“每个人”吗?小说没有告诉我们答案。)

诚然,赫胥黎本人仍然一只脚踏在十九世纪,他做梦也想不到完全颠覆的道德规范,除非他亲眼看到这种道德规范真的具备危害性。在他创作《美妙的新世界》时,赫胥黎访问美国后刚刚回到英国,美国的大众消费主义及其羊群心理和俗不可耐仍然让他深感震惊。

我使用“做梦”一词,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因为《美妙的新世界》——如果被囫囵吞下的话——取得的效果与受克制的幻觉无异。一切都漂浮在水面上,没有任何深度。正如你从视障作者的作品中所能看到的那样,视觉占了上风:色彩是强烈的,光明与黑暗得到了生动的描写。声音是次要的,尤其是在团体仪式、狂欢和观看“多感觉电影”(你能够感受到荧幕上出现的各种感觉,“大猩猩结婚”和“抹香鲸的爱情”便是很好的例子)的时候。气味是第三位的——香水到处喷洒,香味到处弥漫。“野人”约翰和年轻貌美的列宁娜之间最令人感伤的一个邂逅场面是:列宁娜因无法容忍“保留地”现实生活中难闻的气味而吸食了大剂量的“舒麻”后天真无邪地睡着时,约翰顶礼膜拜般将自己的脸埋进她那神圣且充满香味的内衣中。

许多乌托邦和反乌托邦作品都对食物给予了浓抹重彩的书写(无论美味,还是难吃;比如,斯威夫特所描写的慧骃国中的燕麦片),但我们没有看到《美妙的新世界》的菜单。列宁娜和其月度姘头亨利吃的是“一顿美餐”,但作品并没有告诉我们吃的是什么。(从那些塞满了供应外分泌物的奶牛的大牛棚来判断,我猜想大概是牛肉。)尽管有许多按需供性的懒婆娘,但说来奇怪,在《美妙的新世界》中,肉体是空洞无物的,它不过是赫胥黎用来阐明自己观点的工具而已,即:在一个什么都能得到的世界上,任何东西都失去了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