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子蚂蚁(第5/6页)

“我不这样认为。”普尔说。

莎拉问他:“你需要来一杯咖啡吗,普尔先生?”

“好的。”他说。他放下腿,两只冰冷的脚站到地上,浑身发抖。他站直身子,感到全身酸痛。他们让我在沙发上躺了一整晚,他这才意识到。即便在这种情况下,他们也可以考虑得周全一点嘛。

公寓那头的厨房里,加森·普尔坐在餐桌旁,喝着莎拉递给他的咖啡。技工早就离开了。

“你不会还要在自己身上做实验吧?”莎拉担忧地问。

普尔不耐烦地说:“我要控制时间,让它倒流。”他心想,我可以剪下一截磁带,然后转个一百八十度,再把它接上去。这样,我的意识流就会按相反方向流动。到那时,我会从楼顶上倒退回门口,打开门锁,再退回到水槽边,取出一叠脏盘子。我会坐在这张桌子旁,把吃下的东西从胃里吐回各个盘子里……然后把它们送回冰箱。第二天,我会把这些食物从冰箱里取出来,装进袋子里,拎回超市去,再把袋子里的食物分门别类地放回架子上。最后,他们会把钱从收银机里取出来还给我。被我放回去的食物将和其他食物一起,装在大塑料箱子里运出城去,送回亚特兰大的水培中心。然后再从那里回到树林里、草丛里、死掉的动物身上,或者深深地埋进土里。但是这一切能证明什么呢?让磁带倒转,我并不会知道更多,这样还不够。

他意识到,我真正想要的,是一个终极绝对的现实,哪怕只能维持百万分之一秒。之后到底会怎样,我就无所谓了,因为我已经看遍了世界的始末,不需要再去了解或观察什么了。

我可以尝试另一种改变,他对自己说。在我剪断磁带前,我可以先在磁带上戳些新孔,看会带来什么不同。这个应该很有趣,因为我也不知道戳出来的孔代表怎样的现实。

他拿出一件微型工具,用尖头在贴着扫描仪的磁带上随便戳了几个孔。他不想等太久。

“不知道你能不能看见。”他对莎拉说。不过据他推断,她肯定看不见。“马上会出现一些东西。”他对她说,“我要你作好心理准备,不要担心。”

“老天。”莎拉无可奈何地叹息道。

他看了看手表。一分钟过去了,然后又过了一分钟,又是一分钟。

突然——

房间中央出现了一群绿黑相间的鸭子。它们兴奋地嘎嘎叫着,从地面上飞了起来,拍打着双翅。它们飞到房顶,羽毛散落一地。它们本能地挣扎着,发疯似的想要逃离这个地方。

“鸭子,”普尔感叹道,“我竟然戳出了一群能飞的野鸭子。”

这时,又有东西出现了。公园的长椅上坐着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头,手里拿着一张破烂不堪的报纸。他抬起头,似乎看见了普尔,冲他微微一笑,露出两排烂牙,然后又低下头去看报纸。

“你看见他了吗?”普尔问莎拉,“还有那群鸭子。”这时,鸭子和公园流浪者都没了踪影。他戳了洞的磁带很快就读完了。

“它们不是真的吧?”莎拉问,“是吗?你怎么——”

“你也不是真的。”他告诉莎拉,“你不过是一个刺激因子,记录在我的现实磁带上。我可以在磁带上看见代表你的小孔。不知你是否也存在于其他现实磁带上,你真的存在于现实世界中吗?”他不知道,也没法知道。或许就连莎拉自己也不清楚。也许她存在于一千卷磁带上,也许每一卷批量生产出来的磁带上都有她的存在。“如果我把磁带剪断,”他说,“你就无处不在,同时又不在任何一处,就像天地万物一样。至少对我来说是如此。”

莎拉迟疑地说:“我是真的。”

“我想完全了解你,”普尔说,“因此我必须剪断磁带。即便我现在不这样做,以后迟早也会。这是必然会发生的事,不可避免。”所以更待何时呢?他问自己。而且唐斯曼随时可以向制造我的人报告,到时他们会把我关起来。因为我会威胁到他们的财产——我自己。

“我真后悔没去上班。”莎拉满脸愁容。

“那你去吧。”普尔说。

“但我不想留你一个人在这儿。”

“我没事。”普尔说。

“不,你不会没事。你又要把自己折腾到昏过去,甚至毁掉自己,就因为你发现自己是电子蚂蚁,而不是人类。”

他愣了一下,说:“也许吧。”也许莎拉说得没错。

“但我又阻止不了你。”她说。

“是的。”他点点头。

“可我必须留下来。”莎拉说,“虽然我阻止不了你,但是如果我离开后,你真的就这么把自己弄死了,我会一辈子不得安宁。我会不停地后悔,后悔此刻如果我没有离开,将会怎样。你明白吗?”

他又点点头。

“那你开始吧。”莎拉说。

他站了起来。“我即将经历的并不是痛苦,”他对她说,“虽然你可能会这样觉得。记住,仿生机器人体内只有非常少量的痛感电路。我会感受到无比强烈的——”

“别说了。”她打断他,“你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都按你的意思办。”

他也害怕起来,变得笨手笨脚。他把手伸进微型装配手套里,拿起一件微小的工具——一把锋利的切割刀。“我要把胸腔里的磁带切断,”他说,一边仔细地看着放大屏,“仅此而已。”他拿刀的手战栗起来。一瞬间就能完成了,他心想。我将有足够的时间把切口接好。起码有半小时的缓冲时间。如果我改变主意,应该还来得及。

他一刀切了下去。

莎拉紧张地看着他,轻声说:“没有变化。”

“我还有三十到四十分钟的时间。”他坐回桌子旁,把手从手套里抽出来。他注意到自己的声音在发颤。莎拉肯定也发现了。他开始懊恼自己不该事先吓她。“对不起。”他突兀地说,只想向她道个歉。“也许你应该离开。”说着他惊恐地站起身来。她也条件反射般地站了起来,就像在模仿他一样。她胖胖的身躯直直地竖在那儿,心怦怦直跳。“走吧,”他沙哑地说道,“去办公室,那儿才是你应该待的地方。本来我也应该待在那儿。”我要把磁带接起来,他对自己说,我快要崩溃了。

他又戴上手套,手指瑟瑟发抖。他看向放大屏,发现有一束微弱的光电射向扫描仪。同时,他还发现被切断的磁带末端已经消失在扫描仪的入口里……他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我已经来不及了,他心想。它进去得太快。老天,救救我。它以远超我当初预估的速度往里卷。那么,现在就——

他看见了苹果、鹅卵石,还有斑马。他觉得很温暖,就像全身裹着丝绸一样。他感到有海浪拍打在身上。从北边吹来阵阵海风,仿佛要把他拉去远方。他身旁到处是莎拉的影子,还有唐斯曼。纽约的夜景熠熠生辉,他周围环绕着许多飞车,穿梭在夜空中,穿梭在白昼里,穿过洪流,掠过旱地。他的舌尖流淌着融化的黄油,鼻子闻到了恶臭,嘴里还有可怕的味道,就好像毒药和柠檬还有夏日青草混合在一起。他沉入水底,堕入深渊;他躺在一个女人的怀抱里,睡在宽阔的白床上,听见一阵尖锐的喧闹声——是从一家破败的闹市区宾馆的坏电梯里传来的。我活着,我活过,我再也活不过来了,他对自己说。这时,所有词汇,所有声音,都伴随着他的思潮涌来。虫子一边疾跑,一边吱吱地叫。而他,已经坠入一具复杂的仿真机器人体内,睡在三星公司的实验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