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生医院(第10/12页)

陆总裁是个矮个子男人,瘦瘦的,寸头,穿一件普通衬衫,袖子挽到小臂处,仅看外貌并不张扬,如果放在人群里,也是被人忽略的,肯定不会猜到他是如此叱咤风云的医疗帝国的首领。

钱睿等着他。他过了好一阵子才开口说话:“我知道你们在干什么。”

“是吗?”钱睿问,“那你也知道我们在调查什么,对吗?”

“知道。”陆总裁平静地说。

“那我们调查的事情是真的吗?”钱睿几乎已经能确定答案,但他只是想让他亲口说,“你们医院是用假人给病人家庭充当被治愈的患者吗?”

总裁没有否认,也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钱睿:“明天庭审,你要出庭吗?”

“当然。”钱睿点点头。总裁的态度他已经相当明白了,于是他反过来问总裁,“有关明日庭审,你还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理论上讲,你是控方,我是辩方,”总裁说,“我现在不需要把任何辩解的话跟你讲,也不适宜跟你讲。不过,我可以给你讲一个我自己的故事。”

钱睿点点头,不觉得奇怪。他知道,总裁约他过来,肯定不只是来喝茶的,必然是有话要对他说。既然真相已经认了,那不外乎就是用一些煽情的话来寻求庭外和解。他没有说话,等着听总裁讲的故事。

总裁又添了一泡茶。这是第三泡,茶的颜色微微变得浓郁,味道也是到了最妙的阶段。钱睿对总裁要说的故事没有期待。因为预期是游说之言,他先在心里打了一半折扣。

“我年轻的时候,曾经是个很有上进心的投资经理……”总裁开口道。

总裁讲了自己的故事。他有一段时间为了新公司发展没日没夜地拼命,经常出差看项目,想多挣一点项目分成,也想给当时的老板留下好印象。后来他也确实如愿做到合伙人的位置。但是他的女儿当时患了很重的病,他不得不一边照料女儿,一边管理公司。在他负责的一个项目快要IPO(首次公开募股)的一段非常紧张的日子里,因为项目公司新的销售业绩不如人意,有可能影响项目过会,他连续三天住在项目公司,帮公司梳理财报。过程中给女儿打电话,女儿的声音显得非常疲惫。IPO敲定之后,他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家,却发现家中空空如也。他一下子像是惊醒,吓得全身是汗。原来女儿的病那几天突然变得很严重,免疫系统崩溃,前一天晚上已经被救护车拉到医院重症监护室了。他赶到医院的时候,女儿已经昏迷,见到他来了,她显得很高兴,眼泪扑簌簌掉个不停。很快,女儿进入病危状态,他照料了她最后一周,焦虑狂躁地想要做一切事,似乎努力做一些事,就能弥补现实,给自己安慰。但是一切都没用了,他眼看着她在他面前生命消逝。

后来那段时间他悲痛欲绝,后悔不已,把公司的工作辞了,股份转让他人,自己一个人闭关。他不断想着最后一周对女儿的陪伴,他眼看着她的生命从自己的手中流走,只想谴责自己在她发病之前最关键的时候不在她身边。那种负疚感深入骨髓,让他时常做可怕的梦,生活难以持续。

“一直到现在,如果能给我再来一次的机会,让我付出什么都愿意。”说到这里,总裁停下来,目光灼灼地看着钱睿,“所以,后来的我很想做一些挽回生命的事,算是对我自己愧疚之情的救赎。这种感觉你能明白吗?”

钱睿感受到像探照灯一样打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有点不自在。说实话,总裁最后讲到的感觉他相当熟悉,跟他之前经历的过程何其相似。有一瞬间,他的鼻子突然就酸了一下。但他又不愿意在这样的场合表现软弱,毕竟坐在面前的人就是明日他在法庭上将要诉讼的人。他于是避开总裁的目光,只是问:“所以你后来就开始造假人,来延续病人生命?”

“不能说是假人,只能算是新人。”总裁说。

“什么意思?”钱睿想要了解更多,“新人和旧人是什么关系?”

“新人是活生生的人,是病人自身的延续。”总裁解释说,“新人是基因复制生成的人体,跟人没有区别。新人的大脑在芯片指导下发展,形成一个半智能人,但是芯片的主要材料是碳纳米,会跟着大脑的有机材料一起生长,随着脑神经网络完善,芯片的绝大部分会消融,新人的大脑会独立运转,成为一个真正的人。芯片虽然在脑中有残留,但主要起作用的是新的大脑。在我看来,新人就是病人自身,重新生活的病人。”

“你是说……新人并不是机器人?”钱睿问。

“当然不是。新人躯体和人体一样,大脑也是人的大脑,也有喜怒哀乐,与人无异。”总裁说,“可以说他的方方面面都是普通人,只是大脑的连接方式受了智能引导。”

钱睿琢磨了好一会儿其中的差别,最后叹道:“但不管怎么说,也还是两个人啊!你能接受你女儿受苦的同时,另一边站起来一个不痛不痒的人吗?我接受不了。”

“可是病人自己是可以接受的。”总裁说,“你刚才也看到了你母亲的授权书。”

钱睿心里绞痛起来,想象着母亲签字时的样子,那该是怎样的绝望,才会签这样的授权。“我母亲……真的同意了吗?”他问。

“当然,”总裁说,“这里面最关键的步骤是全脑扫描,如果没有病人配合,根本不可能做任何复制。病人不但需要接受扫描,还要大量配合回忆很多事情。所以我们所有操作都是在病人授权的前提下进行的。我们最初也不确定是不是能拿到病人授权,但是这些年的尝试让我们发现:所有确认自己命不久长的病人,都签了同意书。”

“……为什么?”

“这得问你了。你想想,你母亲为什么签了这个同意书?”总裁反问他。

钱睿想到母亲在临死前的日子,知道自己生命将近,自愿将家庭的位置延续给一个新人,那应该还是充满不舍,对他和父亲的不舍,还有对他和父亲的安慰。想到这里,他黯然了,鼻子发酸。

“所以,”总裁附身朝向他,“我今天叫你来,是想问你能不能撤诉。你是主要诉讼方,如果你撤诉,案子就会撤销。”

钱睿皱起眉头:“所以你刚才都是在打苦情牌?”

总裁默默叹了口气,向窗外挥挥手:“你看这城市,3000万人,你知道接受过这种替换的有多少人吗?这20年,这个城市,有128600人。还有其他城市,总共数百万人,都在鬼门关头死而复生。不管他们曾经是真人还是假人,过不了多长时间,他们就变成真的人了。他们有新的生活,现在正好端端活着。已经有成千上万个家庭接受了这些新成员,或者说,接受了重新来一次的机会。所以你明白吗,如果你们现在揭穿一切,刺穿的不是我的企业,而是所有这些家庭相信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