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问题(第10/13页)

山水想起中学时跟父亲的吵闹。每一次他上楼去,跟父亲说“我要出门去”的时候,都会遭遇到父亲的严厉压制:“不许去!你是怎么回事!你是故意跟我过不去吗?”

十几岁的山水在气急中总会找到父亲致命的软肋,那就是母亲,他会攻击这一点,作为父亲对他的约束的报复:“你别想管我!要是我妈妈在,她才不会管我。”

父亲在这种时候会更加爆发:“你就是想要气死我对吗?你以为我怕你吗?”

山水从那个时候开始,就一直梦想着长大后搬出家去。父亲和家对于他来说,就是悬在头顶上的一个压抑性的吊灯,随时随地有坠落伤人的风险。可是奇怪的是,当他真的搬出去,当他真的和他的朋友们住在天桥下的空地里,他却依然没有那种心无旁骛的畅快,或者那种可以不顾一切的忘怀。他仍然时不时回家,仍然时不时在心里听到父亲的声音,并因此而恼怒,仍然有一种冲动,想把父亲从他的小工作室里拽出来,向父亲证明自己。

山水在大桥下住着的伙伴并不是都理解山水这一点。他们有时候会问他,为什么还对家里的事情斤斤计较。山水会把父亲对他的管束和苛责一一给他们念叨一遍。他们不会感同身受,只是哈哈讪笑,笑他太过于执着于一些无意义的纠结。只有斩断了这些纠结,才可能有他期望中的潇洒的人生。他的朋友们来自世间各个角落,多半从未和父母生活过,他们是在新型培育机构出生长大,那里专门接收怀孕后不愿意承担生养义务的父母的孩子。那些朋友有的身体存在畸形,有的因为被父母遗弃而愤世嫉俗。

“可是我爸爸他就是这么武断!他……”山水抱怨道。

“为什么你就不能彻底忘了他呢?”他的同伴们问他。

“因为他让我难受啊!他……”

可是他的同伴们只是不以为然。他们的心如浮萍。他们从小生下来的体征指标就有全部精确的记录和数据回顾,可是他们一到少年几乎全部离开养育机构,毫无挂念,心如浮萍。他们不能理解他的痛苦、他的爱的回忆和他的耿耿于怀。

天桥下的同伴们成立了一个“反智能联盟”,他们是被智能社会抛弃的人,无力融入,于是把所有不满与自怜转化为对智能社会的愤怒,经常组织破坏智能机器的行动。

山水已经来到了父亲的工作室外面,父亲的衰老和颓然让他略略惊异。父亲手扶门框,眉头拧得像一把锁。“你说草木到底怎么了?”父亲问。

“她前两天不是来见你了吗?”想到以前种种,山水的眼睛里忽然有点潮湿,他不知道为什么感到一点委屈,“她见你说什么了?难道不是你的刺激才让她想自杀吗?”

“她尝试自杀了吗?”父亲的嗓子有点嘶哑。

父亲的心脏病似乎发作了,话音没落就向下跌倒。这时,陈达从山水的身后上前一步,扶住父亲。他顺势抬手,试图阻止山水的前行。山水顿时勃然大怒。陈达搀扶父亲的姿势,熟练而亲密,就像一个儿子应有的样子,而自己只像是一个陌生的外人。山水看着陈达干练娴熟的动作,似乎从他的嘴角看到一丝嘲讽的笑。山水的心被尖锐的针扎到心底。

他发疯似的上前想要推开陈达,陈达抬起手,山水突然感觉出身体被什么东西挡住了,是实实在在的挡住,不是心理作用,手脚都遇到一股反向力,就像是在十级台风天逆风行走,又仿佛是撞到一堵玻璃墙上。他猜想或许是某种电磁力,透过陈达的手掌释放出来。

山水在透明的屏障前无法前行,拼尽全力与这种力量对抗。只看到陈达在屏障的另一侧搀扶着父亲,一只手前伸,阻挡自己前进。

他那一瞬间心撞上了墙。他听见碎裂的声音。他的狂怒被某种轻蔑的冰冷弹回,更强烈地反弹到自己身上。

他想起八岁那年母亲生病的时候,自己搀扶母亲的情景。母亲那时刚刚生病,很虚弱,看到院子里冬日的温暖太阳,想下楼走走。他搀扶她一步步移下楼梯,他能感觉到她躯体的沉重与柔软。那个场景与今天眼前的情景是那么相似,给眼前的情景一种别样的讽刺。有权守在父亲身边的,不是自己,而是一个外来的异类。

他无法遏制心中的怒火,想要与陈达同归于尽。

他转身下楼,想要去拿门口的大理石雕塑,那是他能想到的唯一的护卫自己的武器。

“我绝对没有杀死我父亲。我唯一想教训的是陈达。等我上楼的时候,我父亲已经倒在地上了。流了很多血。是陈达干的。只能是他干的!”

林山水再一次对调查员重复道。他没有杀人。他难以抑制心里的悲愤。

青城

开庭在即了,但青城感觉自己仍然没有做好准备。

事情的走向有点脱离他的预期。他之前以为,这是一场有关于探究真相的私人案件,但很快就发现,无论是公众还是媒体,似乎对其中的细节究竟为何并不太感兴趣,而是被一些模棱两可的问题抓住了视线,例如:如果人与人工智能证词不一致,是否可以相信人类?人工智能陈述的事件,是否可以直接调取其记忆呈现给公众?人工智能会撒谎吗?人工智能会有报复心吗?

在这样漫无边际的讨论中,斯兰公司和其他几家公司开始加强了进攻火力,目标指向了德尔斐公司的超级人工智能DA。DA作为后起之秀,能在短期积累极大量数据和市场资源,与其超强的客户服务能力密不可分。DA率先推出高强度仿真的拟人服务,先是在商店导购中增添了觉察客户满意度的回应功能,然后使得智能理财顾问和医疗顾问更加彬彬有礼,让DA迅速占领大片客户市场。而斯兰公司的攻击就在这里,他们全力支持林山水辩护。如果陈达被证明有罪,那么DA就让人质疑其能力,必定会流失大量客户。

这次案件最大的疑难在于,林安没有在自己的房间里安置摄像头,为了保密,也没有把实时讯息传送到互联网,因此完全没有录像可以援引。判决全凭间接证据。

青城在一次开庭前的例行沟通会上对陪审团说:“你们需要做出的,可能是划时代的判决,因为你们需要跳出自己的物种身份做判断。”

他觉得陪审团不太可能理解他。他们都依然觉得,这是一宗纯粹基于事实证据的案子,都坚信自己的公平。

陪审团坐在一起的时候,就自觉分了组:六个人类坐在一侧,六个人工智能坐在另一侧。这个现象就如此不同寻常,意味深长。青城站在十二个人面前开会的时候,几乎难以发言,他被面前截然分开的两组人震惊到了,站在他们面前,看见他们彼此都还没意识到的鸿沟。这个过程并不容易。事实上,人工智能参与人类陪审团、取代人类陪审员的过程一直在进行,在这次事件之前,整个陪审团几乎都已经完全被人工智能所占据——人工智能判断更迅速、思维更敏锐、观察更细致,还没有那些左右判断的非理性的情感因素。这个趋势是如此自然,以至在这次事件之前都没有人质疑其合理性,而其替代过程也是缓慢的,不引人注意的。这次事件开庭之前,青城惊异地发现,他的陪审员数据库里人工智能和人类的比例已经达到10∶1。他非常困难地要求最终的陪审员比例达到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