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岛(第14/17页)

忽然的一瞬间,他终于想起这段程序结构的由来。那是他的祭奠。来自他最痛苦的一段时间,当时五岁的小儿子在车祸中丧生,他痛不欲生,内心中充满对儿子的回忆,在回忆中沉湎,无法自拔。世界在他面前展开成支离破碎的片段,只剩下两部分:与小儿子有关的片段、无关的片段。他是第一代智能网络的开发人之一,于是开始编程序,将他的记忆封存起来,将小儿子的所有图像和影像资料封存起来,写进一个隐秘的数据树洞。而这个过程做完还不能消解心中的哀痛,他还需要把那种哀痛的情绪一起封存。于是他寻找一切贴合他那时情绪的数据片段,一切的一切,他把它们都封存起来。

他想起来了,他把自己的一部分哀痛,写进了网络智能体的记忆深处。

就在这时,猝不及防之间,牧野不知道触动了哪里,突然有大量图像涌出,像洪水决堤而出一般,从牧野身前的墙幕,一直弥散到整个大厅空间。所有墙壁、所有屏幕设备、所有投影装置,全都被万千图像占据。图片和影像,在画面中切换。不仅仅牧野和他们能见到,这个航天大厅里面所有人都能见到。与之伴随的是音乐,哀痛婉转,旋律起伏绵延无尽头。李钦最初有点儿记不起是什么,后来突然识别出莫里康纳的电影音乐,由低沉逐渐推至旋律高潮,在情感深处伴随着弦乐交响在高峰处盘旋,如入云端。

再接下来,图像溢出屏幕,由多角度投影设备投射出全息立体影像,整个大厅突然陷入影像和声音的海洋,如此完整和逼真,仿佛那些情境和气息都在身边环绕。

先是一个小男孩咯咯大笑的样子,在地上踮着脚伸手求抱抱的样子,把袜子顶在头上嘟着嘴吓唬人的样子,脸蛋肉乎乎。然后画面变快速,时光连在一起,从一丁点儿大的小人长到一个能跑着玩飞盘的男孩,在草坪上跳和笑,然后画面戛然而止。接着,画面转变为电影,是电影中所有情感浓烈的场景。有相爱之人在无奈中拥抱告别。有两个人在绝境中相互支撑,直到光出现的那一刻。有人遭遇不公,万千凄苦中有另外一个人不离不弃。有困境中一个人咬牙不想放弃。有拼尽全力后失败的泪水。有共同胜利之后喜极而泣相拥的画面。

在那一刻,整个大厅都惊呆了。在近乎无穷的旧日影像和跌宕起伏的音乐中,所有病人像是闯入了一个新世界。他们第一次全身沉入那些情境,那些只在教科书中出现过的情境。这是一个被喜怒哀乐充满的世界。病人的身体开始启动,像积蓄许久的电能突然启动的状态,多日以来每日注入他们身体的情绪递质第一次开始真正游走,从一个细胞的轴突流入另一个细胞的树突,突然而然,如电流过境,如大雨倾盆,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席卷了他们全身。有人开始颤抖,有人哭了,有人在激动中抱住身边人。

当丽雅看到一个画面中,原本绝望分开的两个爱人突然回身,开始向彼此奔跑,丽雅的眼泪盈盈绕着。凯克看到了,用手揽住她的肩膀,丽雅的眼泪夺眶而出,和凯克拥抱在一起。凯克紧紧搂着丽雅的背,让她的脸颊贴在他胸前,用一只手抚弄她额前的碎发,低头吻她的额头。过了好一会儿丽雅抬起头,凝视着凯克,两个人的嘴唇第一次碰到一起。

这一边,目瞪口呆的李牧野过了好一会儿才转过头来问李钦:“这是什么?”

“是我的记忆。”李钦说,“你祖父的弟弟5岁时去世了,我当时沉浸在悲伤的视频里,好久都出不来。最后就把所有有关的信息封进了当时正在写的智能网络的记忆里。”

“这是我做的?”

“是的,是你做的。”

“我能做到?”牧野有点激动了,为了掩饰这种激动,眉头有点扭曲,但眼睛亮亮的,“我自己也能做到?”

“是的,你能做到。是的,你可以!”

牧野的眉头慢慢展开了,脸上露出了一些笑意。他有点儿不好意思地站起来,曾祖父一把把他拉过来,和他拥抱在一起。

整个飞船中心陷入一种心醉沉迷的集体氛围。在运动场那些胜利失败交织的画面中,正在接受康复的人也忍不住拥抱在一起,又唱又跳,又笑又哭,他们也说不清是为什么这样做,受到什么样的感召,只是觉得心底涌起一股冲动,头脑血液上涌,而当大家拥抱在一起,发现一起唱跳是如此令人快乐,而彼此的感觉不用说出口就都相互明白时,又是那么让人想哭。这种感觉快速传递,在乐曲声中,很快,整个航天大厅都沉浸在汹涌澎湃的激动中。

激动人心的下午过去之后,所有人都回到房间,进入可能是有生以来最沉的一场美梦。然而李钦和凯克没有睡。

李钦把凯克叫到飞行大厅中远离各种设备的角落,又确认屏蔽了一切电磁信号,在遥远月光幽微的光亮中,李钦压低了声音对凯克说:“我找到宙斯的弱点了。”

“什么弱点?”凯克急忙问。

“你看到今天下午释放的信息了?我发现他一个致命的问题。”李钦说。

“他不懂情感?”凯克问。

“不是,那不算什么大问题。”李钦说,“大问题是,宙斯也不是一个单一体,他是一个复杂智能体系,是全世界许多个次级人工智能体系汇总生成的,而每一个次级人工智能体系,又是由无数小的智能程序组成,其中又带有历史演变过来的各种版本的痕迹。今天我最大的发现就是,既然我百年前隐藏的程序包还能在基底层深处存在,就说明宙斯本身是不能理解他智能体系的所有角落的。他只是一个集大成者,不是无孔不入的幽灵。”

“然后呢?”

“然后,我们就有机可乘。”李钦更加轻声说,似乎屏蔽了各种电磁连接之后仍然担心隔墙有耳,“你还记得咱们刚回来的时候有图像引导咱们去找到牧野吗?我当时就想不明白这是谁做的。现在想明白了,这是我当时埋藏记忆的、次一级人工智能程序的自动行为。它检测到我的存在,就自动匹配基因找到牧野,推荐路线,这未必是宙斯授意或知道的行为。这就好比人类。我们实际上头脑中有无数自动运行的程序,咱俩站在这儿说话,你只关注我的话,不会知道还有个‘控制站姿’的自动程序,有个‘调节视觉’的自动程序,还有你的各种潜意识。这些程序都自动运行了,没出状况你就不会注意。所有智能心智都是系统集合,都有许多自动运行的子程序,宙斯也不例外。”

凯克似乎明白了什么,心开始怦怦跳:“这意味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