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阿纳瑞斯(第7/10页)

“今晚跟我一起吧,吉尔玛。”

“哦,不行。”她满脸讶异地看着他。

谢维克的自尊受到了伤害。“我还以为我们是朋友呢。”

“我们是朋友啊。”

“那……”

“我已经有伴侣了,他已经回家了。”

“你早说就好了。”谢维克脸红了。

“呃,我没有想到应该告诉你。抱歉,谢夫。”她看起来满脸的歉意。他抱着一线希望说道:“你不觉得……”

“不觉得。不应该这样对伴侣,脚踏几条船。”

“我觉得,终身的伴侣关系跟奥多主义道德观是相悖的。”谢维克书生气地说道,声音很刺耳。

“什么占有是不对的;应该让彼此自由翱翔。”吉尔玛的声音很柔和,“这些都是胡扯。你说,还有什么能超越日夜相守,跟对方分享你的全部自我、你的整个一生呢?”

他坐了下来,双手放在膝盖之间,低着头。这个骨瘦如柴、身形纤长的懵懂少年现在满面愁容。“我还做不到。”过了一会儿他说道。

“是吗?”

“我并没有真正地了解谁,你看我对你是多么不了解。我是与世隔绝的,我跟别人格格不入,永远也没有办法融和,我还去想什么伴侣,真是傻。那种事情只适合……适合人类……”

吉尔玛怯怯地伸出一只手放到他肩上,她这种羞怯不是因为性别而是出于尊重。她没有去打消他的疑虑,没有说他跟别的人是一样的。她说的是:“我不会再认识像你这样的人了,谢夫。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你的。”

不管怎样,拒绝就是拒绝。虽然她的态度非常温柔,他还是带着一颗伤痛的心离开了她,而且很生气。

天气非常热,只有黎明前那一个小时有些许凉意。

有一天吃过晚饭,名叫谢维特的那个家伙来找谢维克。这个人体格粗壮,相貌英俊,年纪大概三十岁。“我很烦别人老把我们俩弄混,”他说,“你改个名字吧。”

如此无礼,如此咄咄逼人,要在以前谢维克肯定会束手无策。现在他则轻轻巧巧地以同样的方式回敬了对方。“既然你不喜欢这样,那你自己改名字好了。”他说。

“你们这种投机小人,去学校上学,想要让自己的双手保持干净。”那家伙说道,“我一直想要把你们这种人揍出屎来。”

“不许叫我投机小人!”谢维克说。不过,这可不是什么口水仗。谢维特马上就冲他动了手,而他也回击了几下。他的胳膊很长,勇气也出乎对手的意料,但却还是打不过对方。有几个人停下来看了看,发现这不过就是两个人在打架,不怎么有趣,于是就走开了。暴力行为不会让他们不快,也不会产生什么吸引力。谢维克没有请求别人帮忙,因为这是他自己的事情,跟别人无关。苏醒过来之后,他发现自己躺在两个帐篷之间的空地上,周围是一片黑暗。

他耳鸣了好几天,嘴唇也被撕了一道口子,因为尘土的关系,伤口过了很长时间才慢慢恢复,尘土又进一步加剧了他身上各个地方的痛楚。他和谢维特之间以后再也没说过话。他远远地看着在另外一堆篝火旁边的那个人,心中并没有仇恨。谢维特给他献上了一份大礼,这份礼物他本来也是要给对方的,他已经接受了,尽管很长时间以来他一直都没有掂量过这份礼物的分量,也没有考虑过它的性质。在他这么做之后,这份礼物也跟另一件礼物没什么分别。那是他成长过程中又一件值得纪念的事情。有一次,他离开篝火之后,他们小组新来的一个女孩儿跟谢维特一样,在黑暗中摸到了他的身边,那时他的嘴唇都还没好……他记不起来她具体说什么了;她奚落他,而他又一次做了简单直接的回应。他们趁着夜色来到平原上,她让他尽情地享用她的身体。这是她的礼物,他接受了。跟阿纳瑞斯所有孩子一样,他也有过性体验,跟男孩女孩都有,不过那时候他们都还是孩子;他从未体验过超越自身预期之外的乐趣。比叔恩是寻欢老手,她带他进入了真正的性爱境地,这里没有恶意,没有力不从心,两具躯体奋力合为一体,这种奋力让这一刻化为虚无,超越了自我,也超越了时间。

在星空底下,在温暖的尘土之中,一切都放松下来,很从容,很可爱。漫长的白日热烈明亮,尘土里都有比叔恩的体香。

他现在在种植组干活。东北区过来的卡车上满载着小树苗,有好几千株。这些树苗来自位于雨带的绿山,那边每年的降水量有四十英寸。他们冒着尘土把小树苗种下。

种植组有五十个人,他们在这里干活已经两年了。种完小树苗之后,他们坐平板卡车离开,一边回头看着自己的成果。在层叠起伏的苍白沙漠上,有一片非常模糊的绿色的薄雾——死亡之地覆上了一层轻巧的生命之纱。大家在卡车上欢呼雀跃、唱歌、互相大叫大嚷。泪水涌上谢维克的双眼,他心里想着:她从石头中拿来绿叶……吉尔玛很早之前就被派回到南台了。“你怎么一脸苦相?”身后的比叔恩问道。他们俩紧紧地挤在一起,她的一只手随着卡车的颠簸,在他那布满了尘土的坚实胳膊上来回抚摸。

西南,锡矿货运站。“女人啊,”弗凯普说,“女人都以为你是属于她们的。没有一个能算得上真正的奥多主义者。”他是一位农业化学家,现在是在去阿比内的路上。

“那奥多本人呢?”

“理论上是吧。她在阿西伊奥死了之后就没有性生活了,不是吗?不管怎么说,总是有例外的。不过绝大多数的女人,她们跟男人唯一的关系就是占有。要么占有对方,要么被对方占有。”

“你认为她们跟男人有所不同?”

“我确信是这样。男人想要的是自由,女人想要的则是所有权。只有能用你交换到别的东西的时候,她才会放手让你走。所有女人都是资产者。”

“这么说人类的另一半太糟糕了。”谢维克说道,心里却在疑惑这个人的话是否正确。在他被派回西北区的时候,比叔恩哭成了泪人,她痛哭流涕,要他说没有了她他没法活下去,还坚持说没有了他,她是没法活的,他们应该算是伴侣。伴侣,这么说,好像她可以跟哪个男人交往时间长达半年似的!

谢维克只懂得一种语言,就是他现在说的普拉维克语,这种语言中没有哪种说法能够表达性关系中的所有权。一个男人说自己“拥有”一个女人是毫无意义的。意思最近的词是“操”,这个词还可以用于诅咒,意思很明确:表示强奸。通常这个意思只能译为一个中性词,比如性交。这个词的主语只能是复数,也就是说这是两个人一起做的事情,而不是一个人能做或者归一个人所有的东西。跟别的任何东西一样,词语也不再能传达那种体验的全部内涵。谢维克能感觉到词语无法表达的那些东西,但却不能肯定那到底是什么。有些时候,在土区的星空之下,他确实感觉到自己拥有比叔恩,占有她。她也认为她拥有他。不过他们都错了;比叔恩虽然多愁善感,但也清楚这一点;最后,她还是带着微笑跟他吻别,放手让他离去。她并没有拥有他。拥有他的是他自己的身体,在成年人的性激情第一次发作的时候完全占有了他——还有她。不过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事情已经发生,它不会(他想着,现在是午夜时分,地点是锡矿货运站,十八岁的他,坐在一位刚刚认识的路人身边,喝着一杯黏稠的甜果汁,等着搭哪趟车队的顺风车到北方去),也不可能再发生了。有很多事情还会发生,不过他是不会第二次遭人偷袭、被打倒、被击败。被打败、投降,自有其销魂之乐趣。比叔恩自己大概从来没想过还有比这些更大的乐趣。她又为什么需要想呢?是她自己,她的自由意志,放手让他离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