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乌拉斯(第7/8页)
“清理垃圾,挖坟墓。”奥伊伊说。谢维克又补充道:“开采水银。”他差点儿就说出“粪便清理”了,不过他想起了伊奥人对这类词的禁忌。在他刚到乌拉斯的时候,他就想,乌拉斯人其实就居住在成堆成堆的“粪便”之中,但他们却从来不提粪便这个词。
“呃,这样的工作我们所有人都会去做,不过不用做很长时间,除非你很喜欢这个工作。每一旬会有一天,公社管理委员会或者街道委员会或者需要你的任何人都可以要求你去参加这样的工作;他们会排出一个轮值表。那些大家不喜欢或者是危险的工作岗位,比如水银矿和碾磨厂的工作,通常只要做个一年半的时间。”
“可是这样的话,所有的人在开始的时候都得先学习职业技能。”
“是的,这样效率是不高,可是除此之外还能怎么办呢?你不能要求一个人一直从事那种干上几年就会致残或致命的工作。为什么他就必须得做那种工作呢?”
“他可以拒绝指令吗?”
“那不是指令,奥伊伊。他去分配处——劳力分配处,说,我想做这个,哪里有这样的工作?然后他们就告诉他哪里有。”
“可这样的话,人们为什么还要去做那些脏活呢?他们干吗不挑那种休息十天才上一天班的工作?”
“因为这些工作是大家共同完成的……还有别的原因。你知道,阿纳瑞斯不像这里这么富饶。在那些小公社里,娱乐活动很少,要干的活却很多。因此,假使大部分时间你都是在操作一台机械织布机,那么每到旬末的时候,能够到外面去,跟另外一些人一起,铺设管道或者犁地,那会是很愉快的一件事情……此外我们也是为了迎接挑战。你们认为,这里的人工作的动力是跟经济相关的,因为大家需要钱或者渴望获得利润。不过,在一个没有金钱的地方,真正的动机也许就更清晰明了。人们喜欢干活,他们喜欢把活干得漂漂亮亮。人们去做危险艰苦的工作,是因为他们很自豪能够这么做,他们可以在那些弱者面前表现自我,我们是这么说的——你们也许是说炫耀?嘿,看啊,小孩儿,看我多强壮!你知道吗?人总是喜欢做自己擅长做的事情……不过,事实上,这是一个结果与方法的问题。无论如何,做工作就是为了工作本身。这就是人生不竭的乐趣之所在。每个人内心都知道这一点,这也是全社会的共识,是你与邻居们的共同观点。在阿纳瑞斯,没有其他回报,也没有其他法律。只有一个人自身的乐趣,以及对于同伴的尊重,仅此而已。在这样的前提之下,邻居的观点就会变成一种非常强大的作用力。”
“从来没有人反抗过吗?”
“也许有,但是不多。”谢维克说。
“那么,每个人都很辛勤地工作吗?”奥伊伊的妻子问道,“如果有人不愿意合作,那会怎样?”
“呃,那他就不停地搬家。你知道,别人会嫌恶他的。他们会取笑他,或者对他很不客气,甚至痛打他;在那些小公社,大家也许会一致同意将他清除出食堂的就餐名单,这样他就得自己一个人做饭吃饭;那是一个极大的耻辱。于是他继续搬家,到另一个地方待一段时间,接着也许又得换一个地方。有的人一生就是这么度过的。我们称那种人为那曲尼比。我也算是一个那曲尼比,因为我离开自己的工作岗位,来到了这里,而且比其他人都要走得更远。”
谢维克的声音很平淡;如果说他的话语中有辛酸,孩子们是听不出来的,对大人们来说也是难以名状的。不过,在他说完之后,席间还是出现了片刻的静默。
“我不知道这里是谁在做这些脏活。”他说,“我从来没有见过有人在做。真是奇怪。是谁在做呢?他们为什么要做呢?是能得到更高的报酬吗?”
“如果工作很危险,有时候报酬是会高一些。如果仅仅是下等的工作,酬劳只会更少。”
“那他们为什么还要做呢?”
“因为收入低总好过没收入。”奥伊伊说,他话语中的辛酸是显而易见的。他的妻子不安地开口想要转换话题,他却继续往下说开了,“我的祖父是一个门房,在一家旅馆干了五十年,擦地,换脏床单。每天工作十小时,每周六天。他必须做这个工作,这样他和家里人才能吃上饭。”奥伊伊突然打住了,瞟了一眼谢维克,脸上又出现了惯有的那种偷偷摸摸、缺乏信任的表情,接着又看了看自己的妻子,神色近乎挑衅。他妻子没有看他,只是笑了笑,用一种不安的孩子气的声音说道:“迪麦里的父亲是一位非常成功的人士,在他去世的时候,他的名下有四家公司。”她的微笑中带着痛苦,黝黑纤细的双手紧紧地绞在一起。
“我想你们阿纳瑞斯是没有所谓成功人士的。”奥伊伊的话语中带着明显的嘲讽意味。这时候厨子进来换盘子,他马上就打住了。伊尼似乎知道有仆人在场时,这个严肃的话题是不会继续下去的,他说道:“妈妈,谢维克先生可以吃过饭之后去看我的水獭吗?”
等他们回到起居室后,伊尼得到允许把自己的宠物拿了进来:那是一只小水獭,一种在乌拉斯很常见的动物。从史前时代开始,这种动物就已经被人类驯养,奥伊伊解释说,最初是用来帮助人类抓鱼,后来成了宠物。这种动物有着短短的四肢、弓形的柔软的后背、平滑的茶褐色皮毛。这是谢维克第一次近距离看到一只没有关在笼子里的动物,他并不觉得害怕,这个小东西对他也是一样。它那雪白锋利的牙齿让人印象深刻。在伊尼的坚持下,他小心翼翼地伸出一只手去抚摸它。水獭坐了起来,盯着他看,黑黑的眼睛中夹杂着一些金色,充满了好奇,显得很机灵很天真。“Ammar,”这个超越了物种界限的凝视深深打动了谢维克,他喃喃说道,“兄弟。”
水獭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四肢着地跳了下去,然后好奇地研究起了谢维克的鞋子。
“它很喜欢你。”伊尼说。
“我也喜欢它。”谢维克略带伤感地答道。每次当他看到一只动物,看到鸟儿飞过,看到秋日里流光溢彩的树木,这种伤感便会涌上心头,在他的欢乐上头切出一个刀口。在这样的时刻,他不会刻意去想塔科维亚,也不会想到她并不在自己身边。虽然他没有想到她,她却似乎就在身边。似乎乌拉斯这些动物植物的美丽和奇妙,其中都包含着来自塔科维亚的信息。塔科维亚从来没有见过它们,她整整七代的祖先也从未触摸过动物温暖的皮毛,从未见过树影下扑闪而过的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