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阿纳瑞斯(第7/8页)
“结果是正当的,方法却是错误的!谢夫,我想这件事想了很久,在罗尔尼的时候。我来告诉你问题出在哪里。我当时怀孕了,孕妇是没有什么道德观念的,只有最原始的牺牲冲动。什么书啊,伴侣啊,事实啊,如果它们威胁到了宝贝的胎儿,那就都见鬼去吧!这是维护血统存续的一种冲动,可这种冲动跟团体是冲突的。这冲动是生物学意义,不是社会学意义的。男人很幸运,他们不会受到这种冲动的控制,所以对此他应该能比女人有更好的认识,可以保持警惕。我想这就是以前的统治阶级将女人看作一种财产的原因。女人为什么甘愿如此呢?因为她们时刻处于怀孕状态——因为她们已经被占有、被奴役了!”
“也许是这样,可我们这个社会,是一个真正的团结的共同体,奥多的精神无处不在。做出这个承诺的是一个女人!你现在在做什么——纵容自己的内疚感,让自己在泥沼中打滚吗?”他的原话其实不是“打滚”,因为在阿纳瑞斯没有在泥沼中打滚的动物;他用的是一个复合词,字面意思是“不停地往身上粘上厚厚的粪便”。普拉维克语很灵活又很精确,说话者经常在不知不觉间就会说出一个生动的比喻。
“呃,不是的。有了萨迪克,感觉真好!可是关于那本书,我做错了。”
“我们都做错了。我们总是一起犯错。你不会真的以为,是你帮我做的决定吧?”
“在那件事情上,我想是的。”
“不是的。事实是,我们俩谁也没有做决定,我们谁也没有做出选择。我们让萨布尔为我们做了选择。盘踞在我们自己内心的那个萨布尔——传统,道德观强,害怕被社会抛弃,害怕与众不同,害怕享有自由!呃,以后再也不会了。我虽然学得很慢,但还是学到了。”
“那你打算怎么做?”塔科维亚问道,她的声音因为欢欣激动而颤抖。
“和你一起回阿比内,组建一个协会,一个印刷协会。把《共时理论》完整印刷出来,还有其他我们想印刷的东西。比达普的《关于开放式教育科学的设想》,PDC是不想出版的。还有蒂里恩那个剧本,这是我欠他的。他让我明白了监狱的概念,让我明白是谁建造了监狱,那些建造起墙壁的人就是自己的囚徒。我要发挥我在社会有机体中应有的作用。我要去摧毁那些墙壁。”
“风好像大了。”塔科维亚缩在毯子里说道。她偎依在他身上,他伸出手拥住她的肩膀。“我想是的。”他说。
塔科维亚入睡了之后,谢维克还久久地保持着清醒,他双手枕头,眼前一片漆黑,耳边一团安静。他想起了自己在沙漠里的长途跋涉,想起了沙漠里的起伏地面和海市蜃楼,想起了那个司机光秃秃的褐色脑袋和率直眼神,他说过,人应当跟时间合作,而不是与之作对。
在过去这四年里,谢维克对自己的意志力多了一些了解。正是在意志力受挫的时候,他了解到了它的强大力量。社会的或者道德的强迫力量都无法同它抗衡,甚至连饥饿也无法将它压制下去。他拥有的东西越少,他存在的必要性就变得越纯粹。
他认识到了这种必要性,用奥多主义的词汇来说,这是他的“细胞功能”,这是个人特性的类比说法,即他最擅长的工作,他做这个工作便可以为社会做出最大的贡献。一个健康的社会应该允许他自由发挥最适合自身的功能,与此同时其他所有人的这种功能也得到了充分的利用。这是奥多《类推》一书的核心思想。阿纳瑞斯这个奥多主义社会虽然不甚理想,但在他看来,自己对这个社会的责任并没有因此减少,相反还增加了。没有国家这种荒诞的事物,社会同个人之间的互动及互惠关系就越发清晰了。个人也许必须做出牺牲,但绝不会是妥协:因为尽管唯有社会才能予人以安全感、稳定感,却唯有个人,每一个人,才有力量做出道德选择——这是一种改变的力量,是生命最本质的作用。按照奥多主义的观点,社会就是永不停息的变革过程,而变革正是源自善于思考的头脑。
谢维克之所以能想到这些,是因为他在内心深处已经是一个纯粹的奥多主义者了。
到现在,他已经很肯定,他对于创新那种激进的、毫无保留的愿望,从奥多主义的角度来看,是完全正当的。他对于自身工作那种原始的责任感,并不会像他曾经以为的那样,把他跟同伴、跟这个社会割裂开来。相反,这种责任感会把他跟他们彻彻底底地联系到一起。
同时他还觉得,一个人对某件事物有了责任感,就应当把这种责任感施加到其他所有事物上。仅仅将自己看作这件事物的工具,为了它而牺牲其他所有的义务,那是不对的。
这种牺牲就是刚才塔科维亚谈到的,她意识到自己怀孕的时候做出了这样的牺牲,她刚才的语气中有某种厌恶和自责,因为她也是一个奥多主义者,在她看来,将手段同最终结果分割开来,是不对的。对他们而言,终点并不存在。存在的只有过程,过程即全部。你前进的方向也许很有希望到达终点,也许是错的,但是在你出发的时候并未想过要在哪里停下。这样一来,你心目中所有的责任,所有的承诺便都有了实际的意义和坚持的韧性。
正因为此,他跟塔科维亚彼此的承诺,他们的关系,在经历了四年的离别之后,依然保有着全新的活力。他们都因此受过苦,受过很多的苦,但是他们谁也没有想过,要背弃承诺以逃避苦难。
现在,躺在塔科维亚温暖的身子旁边,他又想,毕竟,他们追寻的都是快乐——也就是完满的生命。如果你逃避了苦难,那也就错过了得到幸福的机会。你也许可以得到感官乐趣,甚至很多乐趣,但是你无法达到完满,也不会懂得“回家”这个概念。
塔科维亚在睡梦中轻轻地叹了口气,似乎对他的想法表示同意,然后翻了个身,追寻某个安宁的梦境去了。
完满,谢维克想,是时间的一个作用。对于感官乐趣的寻求是循环的、重复的、不在时间范畴之内的。旁观者、寻觅刺激者以及性乱者的不同追求都只会得到同样的结果。
它是有尽头的,到了尽头之后又得重新开始。这不是出发和归来,而是一个封闭的循环、一间锁住了的屋子、一间牢房。
这间锁住了的屋子外面就是时间的天地。在这片人类无法居留的天地中,灵魂可以借助运气和勇气,建成脆弱而近于幻想的信念之路、信念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