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五十一(第2/3页)
嬴政有些惊讶:这是阿父看阿母时才会有的目光。
好似这江山,是秦王爱得最深的活人一般。他一挥手,指尖所及之处,便是那六国的版图。
“若要打下这天下——”
秦王笃定道:“先打赵韩、魏国便孤立无援;拿下魏国之后,三晋归秦,咱们的土地便与楚国接壤。那是块硬骨头,却也不难对付,待到将楚国收入囊中,余下的燕齐,本就弱小,不足为惧。”
老人须发皆白,可出口的语气却如少年般意气风发:“如今我秦的国力、兵力,强于六国。粮草增产,士卒强悍,用不了多少时间。寡人要是能再活十年,不,五年,就能让这天下尽归于秦!”
一番慷慨,说得秦王自己朗笑出声。
嬴政也不禁扬起笑容。
“太爷爷身体一直很好。”他说:“待病愈之后,你定能统一六国。”
然而小嬴政认真的话语,却又是话来秦王一阵大笑。
山河图下,秦王缓缓摇了摇头。
“寡人的身体,寡人自己心中有数。”话至最后,秦王虽不畏惧,但言语之中饱含遗憾之意:“就交给柱儿与你阿父吧。”
嬴政抿紧嘴角。
秦王稷扭头,看向男孩稍稍紧绷起来的神情,并为劝解。
“政儿,你记住。”
他语重心长道:“为王者,从来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这些话,也许秦王早就想说与他人听。
只是身为国君,他无法说给臣子,亦无法与子嗣坦诚。
唯独嬴政,在当今秦王眼中既是秦国血脉,又与他相隔三代,与王位遥遥无期,反倒是没有任何利益牵扯。
“霸道,可扩展版图,却守不住这万里江山。”
秦王再次看向面前的地图:“王道,则是为了制衡朝臣、公卿。左手用兵,右手掌法,你的每一只手、每一只脚,都得想法子武装起来,不能露出任何软弱与破绽。”
最终,秦王的手落在那地图之上。
写满皱纹、苍老的手掌,划过六国的疆域。
“打江山容易,延续可难啊。”
他笑着,虽为抱憾,却也狡黠:“不过这些,就让你们去操心吧。”
当时嬴政并没有说话。
年仅六岁的男孩,只是把这些他似懂非懂的话语,悉数记在了心底。
小嬴政还理解不了秦王稷为何要说这些,也不明白后面说为王的事情究竟有什么意义。但他能听出太爷爷语气之中,对自己无法亲自统一六国而产生的深深遗憾与焦急。
所以嬴政想着,现在纵然不可出兵打仗,但太爷爷肯定想看到维桢夫人早一日拿出新的钻研。
他这才腾出时间,专门跑到工坊打扰维桢夫人。
“我不明白。”
嬴政还对秦王的话有些困惑:“太爷爷说,为王者,王道亦很重要,可维桢夫人说过,孟子曰王道,指的是仁义治天下。在这乱世,仁义有何价值?”
赵维桢可不知道秦王的原话是什么。
她沉思片刻,发问:“你偷偷告诉我,王上具体怎么说的?”
嬴政的记性向来很好,他不假思索出言:“王道是为了制衡公卿大臣。”
赵维桢心中一惊。
这……
这话可不该说给她听!
她心虚地环绕四周:幸好小嬴政一过来,其他工匠与墨家子弟自觉避开,给了他们二人单独交谈的机会。
不过,说了就说了,赵维桢也做不到忍着不与嬴政解惑。
而且——
能说出这话,赵维桢不禁佩服起秦王来。
都说秦始皇开创了中央集()权的封建王朝,可在他的前面,秦昭襄王嬴稷,已经说出了类似的话语。
“这可并不是儒门的王道。”
赵维桢出言解释:“而是集()权之道。”
嬴政歪头:“集()权之道?”
在先秦时期能道出这样的思想,秦王稷也算是颇有远见。
可惜的是人的寿命有限,不然也许真的不用等到小嬴政长大,秦昭襄王就能一统六国,早早开启秦朝的时代。
只是现在——
“所谓制衡公卿大臣,可放在秦廷来看。”赵维桢解释:“政公子可知长平之战后,武安君白起坑杀四十万赵俘之事?”
“记得。”嬴政回答:“白起血债累累,所以秦王不得不杀之。”
“不仅因为他血债累累。”
赵维桢说:“还因为他军功煊赫,朝中武将,多为他所提拔。你是给国君打仗,但国君的臣子都是你的人,你叫国君怎么想?”
嬴政微微瞪大眼。
“夫人的意思是,”他惊讶道:“秦王早就想杀他?”
这赵维桢就不知道了。
反正她知道,白起之死尽管对后世之人留下许多遗憾,可在当时,却是内外诸多元素造成的。
至少,秦王稷不想看到一名手持兵力的人功高震主。
“再者,昔日秦廷,宣太后与穰侯把持朝政,”赵维桢又道,“楚系氏族势力庞大,整个朝堂上都是他们的人,如此下去,这国究竟是姓芈,还是姓嬴?所以秦王得势后,便把四贵驱逐出秦国,这秦廷才是国君自己说了算。”
说完赵维桢总结道:“平衡臣子、贵族的力量,始终要盖过他们一头,操纵、利用他们,这才是王上口中‘王道’的意思。其意在集中权力,而非以仁义治理天下。所以我才说,非为儒门的王道,而在于集中权力于国君一人。”
“意思就是说,”嬴政边思考边说,“不管是什么方针策略,都是为了稳固国君的位置。”
“没错!王道也好,霸道也行,目的不都在于让国君的存在更令人信服么?”赵维桢说:“我还是觉得,什么诸子百家,什么治国方法,有用就行。只要能让国君处在说一不二的位置,能集中权力于国君,就是有用。”
听到这里,嬴政才大概明白了一些。
他再深思下去,竟觉得秦王那一番王道、霸道,以及兵法的话语,和之前维桢夫人说的儒为心,法为骨有着别样的相同之处。
只是小嬴政今年才六岁,他再聪明,学识和阅历也限制住了认知。
明白有关联,但想不通如何去做。
在赵维桢看来,小嬴政眉头紧锁、眼神凝重,低着头、背着手,一副苦苦思索的样子,却是好半天都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哎呀,果然还是小孩子做出一本正经的模样最可爱。
“想不通咱们就不想了。”赵维桢见小嬴政大有钻牛角尖的意思,哭笑不得地出言劝阻:“这么大的事情,秦王想了一辈子也没想明白,政公子又急于何时?”
语毕她牵起小嬴政的手。
“政公子咱们走。”她笑道:“回去同工匠们拿几坛好酒,庆祝一番才是正事。”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