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颜色(第18/19页)

他恍然大悟般点点头,又仔细看了看玻片上标注的记号,灵感乍现。

三天后,他请另外一个好朋友吃饭。那个好朋友是个出版人,最近正在给一个知名网络杂志做实体推广,先锋杂志总是花哨复杂,图文并茂,铜版纸全彩印刷,大片留白很是艺术。这朋友以前在印刷厂工作,现在变成出版人,仍然对印刷技巧熟悉。

“问你个事,”他夹着白菜一边吃一边问,“你们印刷用的彩墨能不能自己调配?”

朋友纳闷地怔了怔说:“按理说没问题,反正印刷机是人工加墨的。只不过,谁有本事自己配墨啊。我要能配,成本省一大截呢。”

他神秘地笑笑说:“不是配现有的,是想另加种成分,行吗?”

朋友疑惑地望着他:“行是行。不过为什么啊?”

他笑了,没有回答。又过了两周,他重新找到学生物的朋友,兴冲冲地请他吃火锅,极品羊肉甲鱼大虾点了一桌子,笑呵呵地说尽管吃别客气。朋友一脸狐疑地迟迟不肯下咽,问他有什么麻烦要解决,他说没有没有放心吧,就是高兴想好好款待他。

他没有说自己心里的愧疚。他的发现本应归功于朋友,如果他当时告诉了朋友,那就有一系列好论文能发表在主流科学杂志上,全都记到朋友头上,定然能得到闪亮亮的一串影响因子和银子。可是他没说。他怕这消息迅速传播开去大家都晓得了,他计划中的故弄玄虚就没人再上套。这是多么好的一个商机,他不想错过,写字这么多年了,还从未有过这么有趣的一项尝试,总要先试试再说。

就当积累数据吧,他想,等成了,就把这些证据一道送给朋友发表。

他发现的秘密究竟是什么呢?他自己想着,不觉嘴边露出一抹微笑。这发现说起来实在太简单也太鲜明,每个人都会同意,只是没有人会觉得稀奇。生活中的很多大发现都是最简单的事实,只不过没人想得到以此挣钱而已。

他的发现用一句话就能概括:男人和女人是不同的。

他能发现这一点,或许是因为原本就对此比较敏感。生活中同样一件事,交给男人品评和交给女人品评结果大相径庭,不但思维的切入角度不一样,而且连正面反面的判断都有时截然相反。比如一个最简单的例子:两国交战,一个国家贿赂了另一个国家国君的情人,让她诱惑他一起隐居山林,结果那个可怜的国君听了她的话,与她一起私奔了,王国覆灭了。男人看了会说真是没用,女人看了会说真是勇敢。男人说这是人性的弱点,女人说这是人性的珍贵。男人笑了,女人哭了。他自己写故事,他了解这个。

这些东西他以前就知道,不过,他从前只以为这是教育、成长环境和影视文学的影响,但直到这一次他才发现,原来这件事有生理基础!原来是男人和女人眼睛本身的蛋白差异!敏感的光频不同!怪不得男人喜欢偏蓝黑的严厉阴冷,女人喜欢偏粉红的温柔暖和。这发现多么有意义!

他一个人走在马路上,蹲在街边抽烟,看着大街上匆匆行走的人们,默默在心里猜测着在另外一种性别的眼中这条大街、这个世界看起来是什么样子。他从亮蹲到暗,从白蹲到黑,直到整个城市开始在蒙蒙夜色中亮起遮掩一切的彩色华灯,让人晕眩在其中,悄悄晃了眼,忘记一切细微的分辨。

他站起身,把烟头掐了,嘿嘿一笑,转身来到出版人老朋友的工厂。这天是他们约好的日子。他钻进车间,心情忐忑。

“咋样?”他问老朋友。

“没问题。”老朋友拿起一本样书给他看,“不过这有什么新鲜的?你有把握吗?”

“我先看看再说。”

他端着书页,仔细瞧着,离得近了远了来回比较,又侧过角度斜对着光对比。书页上是一个爱情故事,两个初相识的男女坐在公园里看湖水。内容和排版都是他自己亲力亲为的,风景描写排出风景般的大片形状,对话简明扼要,一行行错落着从上到下,像一排楼梯从天落到地上。正文和对话都是黑色,纸张是白色有浅淡隐约的水印效果花纹,对话一侧有浅色的小字添加,他能看得清清楚楚。

“这些字你能看见吗?”他指着那些小字问朋友。

“废话,当然能。”

“那这边呢?”他指着纸上对话的另一侧问道。

“这边?什么也没有啊。”

他嘿嘿地笑了,说:“那你把你看到啥了念给我听听。”

朋友皱皱眉瞪着他:“干吗?”

“你别管了,帮个忙。大字小字都念。”

朋友犹豫着开始念:“大字:他对她说:‘对不起,我错了,我发誓真的只爱你一个人。’小字:‘怎么没完没了的,楼上还等我打完这一局呢。’大字:他……”

“行了。可以了。挺好,挺好。”

他满意地笑笑,朝朋友竖起大拇指,称赞他们工厂技术水平高超,然后让朋友稍等,自己跑到车间的另一侧,抓住一个正要下班的穿高跟鞋的女人,点头哈腰地打了招呼问:

“姑娘,你能帮我念念这段话吗?”

姑娘狐疑地上下打量着他,低头看了看纸张,又抬头看了看他。

“……哪段?”

“就这段。大字小字都念,你看到什么就念什么。”

姑娘用清脆甜美的声音开始念道:“她说:‘我也爱你。其实我不怪你。’小字:‘今天我穿的这件毛衣是不是很显胖?我得收腹。’她……”

“谢谢,谢谢。”他打断她,指着刚才让朋友念过的地方问,“你看这边呢?”

“什么这边?”姑娘茫然地抬头看着他。

他满意地喜笑颜开,说没事打扰了,就告别姑娘回到朋友身旁。他穿过高大轰鸣的车间,觉得头顶的管道像彩虹一样漂亮,身边的铁皮印刷机看起来优美又亲切,一摞一摞堆放的新书散发着油墨的清香,像好朋友一样围绕在身边。他用力拍着好朋友的肩膀,说改天一定再请他好好吃一顿。

手里的样书被他带回家,高高地供了起来,白色水纹似的纸张华丽地敞开着,站在架子上宛如通向大海的地图。

他的想法很简单。女人感光蛋白在红端敏感,能覆盖到一小段红外,而男人的感光蛋白在蓝端敏感,能覆盖到一小段紫外。往常的可见光规定是用了所有人的平均,因此是将两个人群可见范围的错差不为人知地抹平了。他找人弄到了两种物质,一种吸收红外边缘的光,反射所有其他,因而男人看来是白的,女人看来是红的补色绿。另一种吸收紫外边缘的光,反射其他,因而女人看着是白色,男人看着则是蓝紫的补色黄。于是有与没有、颜色与无色就在同一张纸上悄无声息地上演,水纹似纷乱的白色背景中,一半人看到一半字迹,没有人读出另一半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