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列车(二则)(第2/6页)

“这次我去北京,也是想自己闯荡闯荡。”男孩说,“我觉得一个成年男人应该多四处闯荡,我到现在为止还没去外地生活过呢。我特别佩服我爸爸,他一个人弄他的企业,现在都做成我们那儿最大的一家了。他总是给我讲一些做人的道理,我觉得他懂好多事。男人就得勇敢,小时候我们家后山那儿有蛇,咬人,我就跟着他们一起上山打蛇,我总是很勇敢。那种蛇,我不知道你见过没有,别看细,可是毒呢。这次我跟我爸说我想一个人去北京,他二话没说就答应了。我有个姑妈在北京,不过我觉得我不用去找她,我自己就行。”

“你要是来我们学校那边,我可以带你逛逛。”我说。

“是吗?太好了!我早就想去看看了。”男孩很高兴,把身子从上铺探出来。“那你一会儿把你电话留给我行吗,我到时候过去找你。”

“嗯,临走时你找我要就行。”我笑笑说。

“一个人出门,还是小心点好,”这时姓李的大叔插话道,“外面什么人都有。”

我们愣了一下,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相互对视了一眼,没有答话。

男孩想了想,又接着说:“以后我不想在云南待着了,上完学,我争取在北京找工作。”

“为什么?”我问,“云南多好啊。”

“好什么啊!”

“多漂亮啊,还有雪山。”

“可是太乱了,”男孩说,“不好。你不知道,社会治安一直稳不下来就是因为太乱了,什么都乱,烟草、毒品、军火,手里过的钱特别多,打架闹事的也特别多。”

“嗯,我也听说了一点,刚才送我来的出租车师傅说,昆明站一年抓住毒贩子一千人,平均一天就有三个,这也太夸张了吧。”

“不夸张,是真的,”男孩说,“我爸爸就有朋友是吸毒死的。这边买到很容易的,多数人都吸过一点呢,我爸爸原来也吸过一点,就是不上瘾罢了。好多人吸得没了钱,穷死,不抢劫就贩毒。”

“是,刚才那个师傅也是这么说。我当时是从乡间走到小镇上的,上了车他才告诉我,就我走的那条小路,以前总有一排吸毒的躺在路旁的麦田里,见了单身过来的就扑上来抢,他们倒是不杀人,但是一群人抢一个,有多少钱抢多少。”我说,“我听了真后怕呢。”

“这还不算什么,”姓李的大叔这时插话了,“前些天这边有个案子特别轰动,是一个四川那边的博士,在这边贩毒,形成一个特大的团伙。他本来好像就是来旅游,来了看到这钱好挣,就开始挣,后来不仅自己干,还发动了他的对象、亲戚,越干越大,最后查出来的时候已经好多亿,才二十九岁。”

姓李的大叔说到这里顿了顿,给我们两人一个恰到好处的发出叹息的空隙,然后接着说。“出门,”他说,“不比在家。外面陷阱太多,你们还小。一步走不对,后悔都来不及。”他的声音低沉,在夜色中像肺腑之言。他说完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男孩,男孩窘了一下,热情昂扬的气息在他的注视中似乎悄无声息地散了。

姓王的大叔没有理我们,一个人靠着窗户翻车上的铁路杂志。

静了一会儿,男孩又开口了。

“您卖什么宝石啊,”他问大叔。

“什么都卖,红宝石和翡翠,还有祖母绿什么的。”

“啊,我喜欢祖母绿。”我说。

姓李的大叔笑笑,转而问我:“你家在南开什么地方啊?”

“天津大学那边。”

“哦。家里是天大的?”

“不是,就是住那边。”我说,“天津人来南方做生意的还挺少的吧。”

“嗯,不多。”他说。

“您是什么时候开始跑云南的?”

“零零年吧。下岗之后。”

“哦,跟我爸妈差不多。”

“是吗,他们也下岗了?”

“嗯,”我犹豫了一下说,“后来他们就卖煎饼来着。”

大叔点点头,没有继续问。话题有点闷,适宜换一个。我于是开始问男孩他们那边中学管得严不严。这个话题迅速引起了男孩的兴趣,他开始给我讲他们上课的情景,老师怎样管学生,他们怎样逃课去玩,学校后山的小溪里有什么好玩的植物。男孩说话很生动。他长得黑黑的,小眼睛,但是说起话来眼睛闪闪发光,一会儿大一会儿小,像某种活泼的动物。他的头发剪得短短的,贴着头顶一层,人虽然瘦,但却显得虎头虎脑。

很快就熄灯了。夜行列车,上车正是睡觉时间。我起身洗漱,然后和衣睡下。包厢里很快安静下来。男孩比我睡得更快,我睡着的时候,已经听到他安稳而规律的低低的鼾声。夜慢慢深了。

现在想想,我开始惊讶那夜我为什么睡得如此安稳,什么都没有感觉。软卧的床很舒服,包厢的门关着室内很黑,我一向习惯在火车上安眠,那一天旅途又十分劳顿。这些都是理由,但都不完全是。我想我还是非常安心,那一天,我没有感觉到任何让人不安的地方,对周围的一切都没有多想。这是我安眠的最重要理由,因为我没有担忧,也没有提防。

那一次去云南,我玩得很好。路上遇到的人多半都热情而诚实。从丽江去大理的长途车上,我睡着了,手机滑到地上,没有发觉。到大理下了车找不到手机,心里顿时一凉。跑回长途车站,发现车子已经返程回丽江了。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打听了司机的手机号,心里几乎不敢期待。电话通了,出乎我意料,司机立刻说是的,有人捡到了。第二天下午同一班车,司机帮我送到大理。我试图感谢,司机挥挥手走了。

当我回忆起这些事情,我发现我在外面曾经遇到过如此多的隐形的危机。我总是不知所以然地闯过各种危险,却又总在最后安然无恙,一些东西失而复得,一些人经过身边又擦过去了,一些地带走过去又平安地穿了出来,就像昆明郊外我独自走过的那片田垄。回想起来,这是我的运气,但不完全是运气。在我独自上路之前我不曾想过会是这样。这个世道并不像我起初想象的那样安全,但也不像很多人试图告诉我的那样危险。

那一夜我睡得很安稳,似乎没有做梦,一直沉沉地穿过夜的大陆,穿过云贵高原的崇山峻岭,穿过莽撞奔跑的肆意年华。在我的想象中,那一夜应有呼啸的风。我甚至想象那一夜如果我没有睡着,一夜醒着失眠会是怎样。火车在深夜在山洞里穿入穿出,所有包厢都关着门,连走廊都是黑的。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阳光明媚,我坐在包厢外的小桌旁看书。

我好奇地看着从另一个车厢走进来的人。他们的着装非常扎眼,车厢里的所有人都看着他们。他们穿着制服,淡蓝色的短袖制服,肩膀上有我看不懂的图案。他们从一个包厢走到另一个包厢,熟练而惯例性地扫过每一个包厢,看他们想看的,找他们想找的。从一个包厢到下一个包厢,每一个进去一会儿又出来,就像一阵冷冽的风,吹过的地方一片杂散、睡意全无。他们不说他们的来意,然而谁都能猜出模糊轮廓。他们迅速、寂静、忙碌,带着一种无以名状的紧张感,一步一步向我走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