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列车(二则)(第5/6页)

我一直听她说啊说啊说,心里只是默默地不以为然。我认为她的敏感和受刺激还是因为她自己看不开,这种情况一般自己也很在乎钱。当局者迷。像她姐姐姐夫那样的暴发户和拜金主义者,理他们做什么呢,理这种俗人说明自己也是个俗人。

这就是那天晚上我们对话的大致情形。我之所以这么详细地说,是因为它与我自己那段时间的状态有关系。

那时我在一家广告公司工作,做文案推广,兼做一些平面设计。我大学毕业时野心勃勃,总觉得自己和一般人不一样,但是又不知道该向哪边走。我从小就什么都会一点,但什么都不太精通,觉得什么都能做,就是没有想好到底做什么。我原来写文章就不错,可是写小说一直写不好,我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样的口吻说话,写人物应该抒情还是应该讽刺,我尝试过几回,都没进行下去。大学毕业的时候一个师姐在广告公司招人,我就去应聘了,设计不是我的专业,可是我仗着小时候学了六年的画画底子和大学看的几本艺术理论,还是自认为比一般人强些。

那段时间是我的一个分界点。关于对他人该羡慕还是鄙视,该抒情还是讽刺的问题,那一年刚好从一个极端走到另一个极端。我小时候也不是没有过拜金主义,也向往过那种上流社会的生活,穿最好的晚装,戴最好的饰品,走金碧辉煌的大堂,和绅士眉目传情。这种拜金主义既诱人又脆弱,随便什么冲击都能摧毁它,但是也不那么容易彻底根除。在大学最后两年,我走到了反拜金主义的极端,不仅鄙视钱,而且鄙视任何俗世的势利。当时我看了一些书,爱上一些文艺理论,想做一个世外高人,看不上任何的小市民气。我觉得他人的赞许或鄙夷都是不值得计较的,世俗生活是不值得过的,自己不超脱也是不值得同情的。

就是在那个时段我遇上了那个阿姨。我坐在夜行的列车上听她诉说了一晚上,可是我心里对她没有多少赞许。我对她姐姐、姐夫自然很看不上,但也不站在她这头。我觉得她是庸人自扰,嘴上说着自己不在乎钱,可是实际上在乎。还是自己的问题,我想。

说到这里,她停了下来,看着我。

“那后来呢?”我问。

“后来我们就”下车了。

“然后呢?”

“然后?”她笑了笑,没有马上说话。她拿出烟,想抽,但是点火的一瞬间想起这是火车,便又放下。烟退回盒子,已经擦出火花的打火机合上,发出啪一声清脆的金属碰撞。没有烟的手指显得有点百无聊赖,她侧头看了看窗外,手在嘴边托着下巴,食指和中指仍然微微扬起。

她是我一直关注的作家。我没想到能在火车上遇见她。除了我之外,没什么人认出她,她出镜不多,只有像我这样的人才会去搜索她的照片。我对她算不上崇拜,也不是特别了解,只是很好奇,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她写东西写得很不错,但在我看来缺乏创新的锐气,写得过于平淡,没有野心也没有惊人的力量。

我刚刚和她说了我的观点,一坐下就说了。我说中国文坛这么多年一直缺少理论指导探索,缺少超越精神,脱离不了斤斤计较,写来写去都是俗人俗事。我希望她能超越这些,写一些更深刻的东西。我一坐下来就说了这些,因为我想给她留下一个重要的印象。

她静静地听着,听完点点头,说谢谢寄予厚望。

她没有与我讨论的意思,于是我只好转换话题。我问她是怎样开始写作。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讲了她的夜行列车。讲到一半停下来,沉默了片刻,看着窗外像在抽一根虚拟的烟。然后她继续说。

“很多人的转变来自于一个大事件或者决定性的时刻,可是我不是。”她说,“我的转变来自于那段时间接连不断的一系列时刻。”

工作第一年,我多半是打杂,给人帮帮忙,到了第二年,终于可以自己出方案做策划了。我开始设计Logo海报和宣传册,也开始自己出一些插画图。出了图,就会投稿,投稿就会受刺激。没有人很拿我当回事。投过几次,都是了无音信。去了一个杂志社问,编辑头也不抬,说他们每天收的画稿太多了,没空理会每个画家。我又给他们三幅稿子,她冷冷地说放那儿吧,就转头跟旁边一个人说一个知名插画家的八卦去了。

这样的次数多了,我就开始怀疑自己的才能。我想也许自己把自己骗了,自己根本没有才能,离人家的境界差得还远呢。小时候画画好的人多着了,能画到最后的还剩几个呢。每到这个时候我就很抑郁,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放弃。我不想放弃,所以心里很急。那时我特别在意别人的看法,每次递上一幅稿子,都急切地问评价就像等待生死判决。有时候我也知道每个起步的新人都会受人冷落,可是也许涉及对自己的判断,那段时间我就是非常在乎别人的冷漠与批评。

有一次,我去一个大学,找一个年轻的美术老师评我的一幅参赛作品。他说我的画幼稚,脱离不了中学习作范儿。他说得也许没错,可是我差点哭了。他把我的画扔在桌子上,开始说他自己,说他的创新和他最近琢磨的先锋理论,神情高傲,把我几个月的努力忽略到墙角。我什么都不想听。我觉得自己很卑微,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我只想说求求你别说了,你说的那些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是我画不好,我就是画不好。那是我第一次不想听那些文艺理论,可是他不停下。当人拥有一些东西,没几个人能抵抗显示的诱惑。我非常抑郁,将寒酸的画捏在手里,没有说告辞就离开了。

出了他的办公室,我慢慢地下楼,边走边自己跟自己说话。走到二楼,我忽然愣住了。我看到了火车上的那个阿姨,坐在楼道里,和一个女孩坐在一起。那个楼是艺术中心,当天是艺术特长生考试时间,那个女孩应该是她的女儿,她是在候场,或者刚考完。那女孩在哭,轻轻地低着头啜泣。那个阿姨在讲话,镇定地讲话。

别太在意别人的看法,她声情并茂地说,自己不是别人评论出来的,你不在乎,别人说什么也没用。

我在一旁看着,远远地看着,阿姨没有注意到我,她的全部注意力都在女孩身上。

那个时候,我忽然破涕为笑了。不是想嘲笑,而是想自嘲地笑。我想起一年前的自己,想起当时自己的高傲。其实我并不确定眼前的阿姨是不是就是火车上的阿姨,一年过去了,我已经不太记得清她的细节长相,但是我宁愿相信那就是她,因为那个女孩哭泣的样子和记忆中的哭泣非常相似。也和我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