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第36/39页)

“根本就没有伦理问题,”另一位辫子扎得很紧,穿一件无领衬衫的工程师杰罗姆说,“只要我们全都同意,除非世界末日肯定来了,否则就不使用这台机器。这很明确。我们都有准备防护措施的道德义务。”

米尔顿坐回椅子上,任大家争吵,他要么是在等大家自己绕回他的观点,要么是在等合适的时机重新掌握控制权。与此同时,大家坐在折叠椅或豆袋上,米尔顿坐在艾龙办公椅上,都有些窒息。想到历史就要在这个有股酸白菜味的废弃服务器机房里创造,劳伦斯感到有点害怕。

“我认为这个房间里没有任何人有资格做出我们正在讨论的决定。”苏卡塔说。

“那是其他什么地方的什么的人咯?”杰罗姆说。

“即使没有灾难,”有人说,“如果地球十几年后不再适宜居住呢?”他们开始讨论海洋酸化、大气氮沉降、食物链崩溃。

“要是我们只有80%确定是世界末日呢?”又有人问道。

由于分隔两地,劳伦斯只能试图倾听自己脑子里一直存在的帕特里夏的灵魂会怎么说。要是她在这里会说什么呢?他想不出来。她甚至不认为伦理是普遍原则的衍生物,比如“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她似乎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更遥远,仿佛他们已经不在同一个星球上。但随后他突然想到:他们正在讨论的可能是与其他几十亿人一起把帕特里夏骂死,因为他们猜测大家肯定死定了。他甚至无法让自己想象这种事情发生在帕特里夏身上。

劳伦斯正要开口说,他们当然应该停下,这真是疯了。但那一刻,他瞥见了伊泽贝尔,她已经不摇椅子了,现在看上去像是石化了一般。伊泽贝尔的眼睛愁苦地皱着,嘴唇向里,用鼻子吸着气,你差点以为她马上要大笑起来。她淡淡的波波短发杂乱蓬松,白白的手腕像小树苗一样。伊泽贝尔看上去随时可能崩溃。想到要伤害伊泽贝尔,劳伦斯感觉胸口一阵刺痛,像是更加折磨人的恐慌袭来。

之后,他在脑子里快速想着这个问题:他试图想象,如果人类真的在未来一年或十年内失去任何希望,然后他们却无法提供这个激进的选项,那他会是什么感觉。他该如何在世界末日的恐慌中向一些假想人士解释?我们可能曾经有过一个解决方案,但我们太害怕了,所以没有继续。

“我们现在不能放弃。”劳伦斯听到自己说,“我的意思是,我们可以暂时继续研究,并且希望可以找到一种使之完全安全的方式。并且,我们可以一致同意,除非情况看起来真的、真的很糟糕,否则我们甚至都不会测试那台机器。但是,如果真的到了要在整个人类因核灾难或整个环境崩溃而逐渐灭绝,和几十万人迁往新星球之间做选择的时候,其实我们根本没有选择,不是吗?”

米尔顿叉着手点了点头。伊泽贝尔大喘着气突然恢复了生机,好像他恰好及时给她做了心脏复苏似的。

劳伦斯以为其他人会跳出来与他争论,但大家都奇怪地没有搭话。于是,劳伦斯继续说道:“只要人类能存活下来,地球上最好的部分就得到了延续。我的意思是,做任何事情都得有备用方案,对吧?所以,这只是我们的备用方案,在A计划失败的时候才会启用。”

他们的会已经开了好几个小时,大家都开始认为研发虫洞发生器是绝对必要的最后手段。尤其是当这个选项要被打回老家,等待最糟糕的结果发生时。

最后,米尔顿终于再次开口了。“谢谢你们,谢谢你们所有人分享你们的观点。这是一个艰难的决定,我们不会今天就结束讨论。不过,就目前来说,我希望大家都能同意继续进行。如安雅所说,采取防护措施,确保只有在真正的世界末日可能必定会发生时才激活设备。不过,我先把话放在这里:我相信世界末日马上就要来了。我认为这只是时间问题。可能是六个月,也可能是六十年,但某个时候,如果一切继续按照现在的趋势发展,我们终将沦落到必须终结自己的地步。我们只能希望在世界末日到来之前有足够的警示,好让我们救一些人出去。”

防护措施的准确性质并没有说清楚。

走出服务器机房的人都因剧烈的头疼和道德折磨而摇摇晃晃。塔娜和杰罗姆迫不及待地冲到储藏室缠绵一番,那里是整个园区唯一私密的地方。其他人则收到了一份惊喜:在他们讨论世界的命运时,有人送来了二十多个比萨。自从来到丹佛,大家都已经好几个月没吃到比萨了。劳伦斯抓起三大片比萨,把第一片纵向对折塞到嘴里。

太阳已经落山了,工厂园区前面草坪上的一棵树在巨大的月亮下变成了一个邪恶的影子。最后,劳伦斯换了座位,这样就可以背对着大窗户吃比萨了,但他仍然能感觉到世界在他脖子底下呼吸。他看看伊泽贝尔,她朝他点点头,一只眼睛半闭着,脸上挂着一丝丝微笑。

11.

欧内斯托打破危险书店入口的魔法海豹,朝外面迈出第一步的那一刻,杂草从墙上的每一处裂缝钻出来。帕特里夏和川岛花了好几个小时给地面和台阶消毒,清扫落叶,但他们的工作似乎没有任何成效。真菌不停地生长蔓延,直到地板都变成湿乎乎的,天花板上又有额外的重量垂下来。欧内斯托微笑着、摇晃着,长出了绿色胡子。他手里的种子和孢子都发了芽,绿色植物从他的绣花麂皮背心、干净的白衬衫和灰色法兰绒裤子的每条缝、每个开口处长出来。他的白条头发变成了黑色。脸上隐隐浮现枝干和树叶。

“这个脏家伙,”川岛说,“我们得快点走,扶他下楼。”

帕特里夏负责好自己的那部分,但即使有两个人扶着(用保护咒语屏蔽),欧内斯托还是几乎走不动。藤蔓和蕨菜从每个缝隙中长出来,台阶变得十分危险。疲惫、愧疚和愤怒交加的帕特里夏早就感觉走不动了,因为她这几个星期都没睡过觉,而且她的脑袋因为试图不要纠结于同样的两三件事情而劳累过度。一切都那么绝望,到处都是在死亡中挣扎的人,每次沉浸于自己的那点事时,帕特里夏都感觉自己是个自私的怪物。比如她的父母——虽然他们最近试图微弱地弥补他们的关系,但她一直都觉得跟他们不亲近。还有劳伦斯,他随口说出他爱她,然后便消失了几个月。就在她刚刚开始向别人敞开心扉时,就在她刚刚开始感觉自己或许还值得一份爱时……她不应该沉迷于这些事情的,因为这些都是无法修复的,还有许多人需要她。比如欧内斯托,在她自我沉迷的时候,他正跌跌撞撞地走下过度生长的楼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