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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意识到,若我是个不死之人,我就不可能做到这一切。就那么一下子,我便完全明白了,对生命、对别人的爱,不死之人是无法拥有的,只有那些生命短暂而且始终活在死亡和失落的阴影下的人,才会享有这一切。
我站在那里,聆听着天体之音那暴涨的合唱声,在这些声音中,我分辨出一些特别的星之音——在我的家园星球海伯利安上,有马丁·塞利纳斯的声音,他已经奄奄一息;在美丽的茂伊约,有西奥的声音;巴纳之域有瑞秋的声音;红色的火星上有卡萨德上校的声音;佩森上有德索亚神父的声音——我甚至还能听到死者的动听合唱声;在维图-格雷-巴里亚那斯B,有德姆·瑞亚的声音;在天龙星七号,有可爱的格劳科斯神父的声音;而在遥远的海伯利安,还有家母的声音;我还听到了约翰·济慈的诗文,既有他自己的声音,还有马丁·塞利纳斯的,甚至是伊妮娅的:
但是这就是人生呵:战争,业绩,
心中的失望,沮丧,焦虑和牵挂,
远远近近的想象的拼搏,挣扎,
全是人间的;它们原有这好处,
即它们仍然是空气、精美的食物,
使我们感到生存,并表明死亡
是多么宁静。人们只要有土壤
就栽种,无论长草或长花;但是
我没有可以隐入的深渊……
但那时,对我来说,这句话反过来才是正确的——有非常多的可以隐入的深渊。整个宇宙变得深邃,天体之音从一支简单的合唱变成一曲交响乐,如同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一般壮丽。而且我知道,只要我想听,我便可以听到它,且随时可以用它来迈出一步,去见我想见的挚爱之人,即便不行,也能迈向我曾经和人相爱过的地方,再不行的话,我也能找到一个地方,美丽富饶,值得去爱。
就在这时,类星体和银河爆炸核的能量注满了我的全身。比起驱逐者天使展开翅翼在日光的长廊里翱翔时所感受到的,还要更加美妙、更加沁人心脾。现在,这个囚笼兼刑室的致命能量壳看上去是多么可笑,完全就是薛定谔的玩笑,就像是将一根儿童跳绳摆在我的四周,当成了囚禁的牢笼。
我走出了薛定谔猫箱,出了阿马加斯特星系。
监禁我的薛定谔囚笼就这么永远地落在了我的身后,我并没有存在于太空中的什么地方,却又可以说是无所不至,身体、铁笔和书写器全都完整无缺,一时之间,我涌起一股纯然的兴奋感,同时还感受到独自传输所带来的同样强大的头晕眼花的感觉。自由了!我自由了!一波波欢乐的感觉是如此的强烈,我几乎要喜极而泣,我真想冲着四周那虚渺之空的光线大喊,真想让我的声音加入生者和死者的合唱,真想和那冰晶般清澈的天体交响曲一起欢唱,这些声音起伏不定,就像是真切的波浪包裹着我。我终于自由了!
接着,我记起了自己渴望自由的原因,想起了将会让这一自由有价值的那个人,她已经逝去。伊妮娅死去了。于是,逃脱后的狂喜猛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只是一丝意味深长的满足感和从囚禁中解脱的满足感。这个宇宙可能已经让我的世界失去了色彩,但至少我已经自由了,可以在这个单色王国中畅行无阻。
但我要去哪儿呢?我飘浮在光线中,胳膊下夹着铁笔和书写器,在宇宙中自由漂流,但还没有决定目的地。
海伯利安?我答应过马丁·塞利纳斯,会回到他的身边。他的声音正强有力地在虚空中共鸣,我能清楚地听见,既有过去的,也有当下的,但它在当前的合唱声中已经没有太多时间。他所剩的生命现在可以用天计数,甚至可能更短。但我不去海伯利安。还不能去。
生物圈星树?让我吃惊的是,我竟能听见它的声音,它仍旧以某种形式存在着,但在那里的合唱交响曲中,已经没有了罗莫的声音。这个地方对我和伊妮娅来说至关重要,总有一天我会回去。但不是现在。
旧地?真是让我惊讶,我能非常清楚地听见那里的天体之音,有伊妮娅往日的声音,还有我的,还有我们留在身后的塔列森的那些朋友们的歌唱声。在缔之虚中,距离永远不成问题。时间在里面也有四季变幻,但不会带来毁灭。但我不去旧地。还不是时候。
我聆听到几十种可能,还有更多的人的声音,我的内心十分想听到他们的声音,想要拥抱他们,和他们一起哭泣,但现在,我对一个音乐反应得最为强烈,它来自伊妮娅被折磨至死的那个世界。佩森。教会的家园,敌人的巢穴——不,现在我看到的已经不是同样的东西。佩森。我知道,对我来说那里已经没有伊妮娅的东西了,只有往日的余灰。
但是,伊妮娅曾叫我把她的骨灰带回旧地,撒在那个星球上,撒在我们曾经欢笑、曾经度过最美好时光的地方。
佩森。虽然我早已迈出薛定谔刑室,但仍旧不存在于任何地方,只是一个纯然的量子几率,在这虚空能量的旋涡中,我做出了决定,向佩森自由传输而去。
这段诗文摘自济慈的《安迪密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