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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特·罗斯蒂恩朝悬浮的病床望去。
“是我告诉他该在哪里降落的。”从诗人老头的合成器中传来粗声粗气的声音,“我出生的地方,我打算归去的地方。现在,能不能劳你们这些人的大驾,把我推出去,让我看看蓝天?”
贝提克把塞利纳斯的监控设备一个个拔下,最后只剩最必需的维生设备,然后把所有东西绑系在同一个电磁反重力装置中。当初在树舰上的时候,机器人、驱逐者克隆船员和圣徒从塔楼顶部的房间建了一条既长且缓的坡道,通向地面,然后又铺了一条走道,通往这一大块城市的边缘。我注意到,这一切都完好无损地着陆了,我们便陪着悬浮的病床,出了塔楼,来到了阳光下,到了地面上。经过领事那艘乌黑的太空飞船时,从飞船船体上的一个扬声器中传来声音:“马丁·塞利纳斯,再见。能认识你,是我的荣幸。”
躺在床上的垂老身影举起骨瘦如柴的手臂,相当快活地挥了一挥。“我会在地狱等你,飞船。”
我们离开了这块城市,走下铺就的坡道,瞭望着草地和遥远的悬崖,除了右手边的一列森林,这地方和我儿时所在的那片荒野并没有太大不同。重力和气压与在地球的四年旅居生活留给我的记忆一般无二,只不过这里的空气比沙漠中的更为湿润。
“我们在哪儿?”我并没有特别向谁发问。凯特·罗斯蒂恩留在了塔楼中。这看上去像是北半球,时值早春,在这片晨光下,站在外面的只有机器人、垂死的诗人、德索亚神父,还有我。
“过去家母庄园的所在地。”马丁·塞利纳斯的合成器低声道,“在北美保护区中心的心脏地带。”
贝提克正检查着医疗设备的输出信息,现在抬起头来。“我想,在天大之误前的日子里,这地方名叫伊利诺伊。”他说,“我想,这是那个州的中心。看哪,草原回来了。那些树是榆树和栗树……如果我没记错,这些树在二十一世纪的此地,应该已经绝种。悬崖那边的那条河向西南偏南方向流进密西西比河。我想……啊……安迪密恩先生,你曾经在这条河上旅行过。”
“是的。”我记起了在汉尼拔的情景,那条脆弱的小舟,那次离别,还有和伊妮娅的初吻。
我们在那儿等着。太阳升高了一些。微风拂动着草地。在那列林木对面的什么地方,一只鸟聒噪了几声。我朝马丁·塞利纳斯看去。
“小子,”诗人老头的合成器说道,“如果你希望我恰好在什么时候死去,让你免除日晒的痛苦,还是别指望了吧。虽说我奄奄一息,但我这条老命还能撑一阵子。”
我微微一笑,摸了摸他那瘦骨嶙峋的肩膀。
“小子?”诗人低声道。
“是,先生。”我说。
“几年前,你跟我说,你那姥姥,就是你管她叫外婆的那个,总是叫你背诵《诗篇》,把你的耳朵都磨出老茧了?是这样吗?”
“是的,先生。”
“你还记得我是怎么描述这个地方……还记得它在我那个日子是什么样的?”
“我可以试试看。”我闭上了眼睛。我非常想进入虚空,直接获取外婆教我念诗的那些声音,而不是绞尽脑汁地从记忆中回忆,但是,我还是选择了困难的方式,用她教我的记忆方法,回忆起这些确切的诗句。我站在那里,仍旧闭着眼睛,大声念出我记起的段落:
草地西南片开外,
树木轮廓犹如绉纸,在其上方,
短暂的晨光由紫罗兰色蜕变成紫色。
天空仿若精美的透明瓷器,
没有一丝云朵或者凝迹的伤痕。
第一束日光,如同交响乐前的宁静;
紧随而来的日出,仿佛铙钹共鸣的突然一击。
橙色和赤褐色爆发成金灿灿的光芒,
那超长的冷光从天而降,洒向茵茵翠意:
叶影,树荫,柏木和垂柳的卷须,
以及林间空地上静谧翠绿的柔滑草坪。
老妈的庄园——我们的宅院——面积有一千英亩,
坐落于百万英亩荒野之中。大得如同
小型草原的草地上,青草绵绵,长势喜人,
使人禁不住想要躺下来,
在柔软的茵茵绿草上小憩片刻。
壮丽的遮荫树好比日晷仪,
一列列树荫庄严地转着圈;
此刻正在会合,正在收缩,向正午行军,
它们最终会往东延伸,告示一日的终结。
威严的橡树。
巨大的榆树。
棉白杨、柏树、红杉,还有盆景。
榕树垂下新生的树干,
就像是以天作顶的神庙中光滑的支柱。
柳树整齐地列于运河两侧,列于偶然冒出的溪涧之畔,
垂下的枝条迎着风儿,吟起远古的挽歌。
背到这里,我便停住了。下一部分我记不清了。我从来都不喜欢《诗篇》这些虚情假意的文字,相反,我更喜欢描述战斗场景的段落。
背诵诗文的时候,我一直把手搭在诗人老头的肩膀上,整个过程中,我感觉到他在慢慢地放松下来。睁眼时,我以为这个老人已经死在了床上。
但马丁·塞利纳斯对着我咧嘴一笑,露出那色帝般的笑容。“不赖,真不赖,”他粗声粗气道,“对于一个酸腐的文人来说,还算不赖。”两颗视像镜转向机器人和神父,“明白我为什么会选中这小子,为我写完《诗篇》吗?虽然他写的东西狗屁不如,但他的记忆力就和大象一样。”
我正想问,大象是什么东西,就在这时,我无意之间朝贝提克瞥了一眼。刹那间,在这么多年和这个温文尔雅的机器人相处之后,我明白了他的真实身份。我吃惊得张大嘴巴。
“怎么了?”德索亚神父问,他的声音中带着警惕。也许他以为我心脏病发作了。
“你,”我对贝提克说,“你就是那个观察者。”
“是的。”机器人说。
“你是他们中的一个……是从他们……从狮虎熊那里来的。”
神父看了看我,又看看贝提克,继而望向躺在床上微笑的老者,最后又看了看机器人。
“虽然伊妮娅选择了这个词,但我从不觉得这是个好称呼。”贝提克非常平静地说道,“我从没真正见到一头狮子,或是老虎,或是熊。不过,我也明白,这些生物都有一种共同点,它们都非常凶狠,和我们这个异星种族……啊……迥然不同。”
“几个世纪前,你就化身成为一名机器人,”我仍然定睛凝视着他,这一切在我心中变得愈发透彻、剧烈、痛苦,就像是脑袋被狠狠打了一拳,“所有的重大事件发生时,你都在场……霸主的崛起,海伯利安上光阴冢的发现,远距传输器的陨落……我的老天,还有最后一次伯劳朝圣,你大部分时间都在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