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城追赃记(第8/14页)
“如果你拍摄一部整座城市的延时电影,比如说每秒钟表现一年,你会看到它以同样的方式演化。一座城市就是一个关系的旋涡,只不过它变化得太慢,我们人类控制不了它的潮流和旋涡将我们卷入的方式。
“而如果一座城市是这样,一个国家岂不更加如此?而一个文明呢?城市和国家就是一些静止的关系组合,就像把社交站点的关系图用钢筋和石头画出来一样。从我们的角度来看,这些地图过于庞大,不可移动,它们引导着我们的生活而我们随波逐流,就像是飓风中的尘土。但是它们不一定非要那样。”
吉纳迪有点听不明白,但是米兰达却在点头。“互联网国家打破了传统藩篱。”她说,“你可以生活在蒙古,而离你最近的网络邻居却住在洛杉矶。以前的地理限制不再有效。”
“就像喀斯喀蒂亚,它本身就是一座城市,”碎片仔说,“尽管它本来应该是西雅图、波特兰和温哥华,而这三座城市本来分属两个国家。”
“好吧。”吉纳迪焦躁地说,“这么说超萨奇是另一座在线国家。那么它为什么存在?”
碎片仔指了指天际线。在现实中,那里只有漆黑的天空,但是在《铆钉服装店》中,大教堂巨大的尖塔直刺云端。“现有的在线国家复制了真实世界的缓慢。”他说,“它们创造了新的地图,这不假,但是这些地图和旧地图一样没有生气。那座大教堂自从游戏开始就矗立在那里了。没人要去移动它,因为那样会违反替代世界的规则。
“而超萨奇中的建筑和大街,它们的修建和移动都要以秒来计算。它们不是世界的手绘新地图,而是互联网的动态实时更新地图,反映了世界每时每刻的真实状况。它们将这些,”他指了一下他们正在经过的那座摩天大楼,“留在了尘土中。”
他们来到了另一条巷道的入口,这一条路在所有世界中都没有光亮。碎片仔站住了。“那么就是这里了。”他说,“希钦思和他的手下无法越过这一点。他们迷失在迷宫中。我知道你已经准备好了,”他对着米兰达说,“你准备好已经有相当一阵子了。至于你,吉纳迪……”他揉揉自己的下巴,这个动作矫情得令人毛骨悚然,绝非丹纳尔·加弗里洛夫所能做出。“我能告诉你的是,你们必须一起进入超萨奇,你们俩谁都无法单独应对。”
他站到一旁,就像是一个马戏团拉客员在招呼一群乡巴佬进帐篷。“那么,去超萨奇,这边请。”他说。
巷子里一团漆黑,什么都看不到。吉纳迪和米兰达看向彼此,然后朝前走去,虽然没有手拉手,但也靠得很近。
***
吉纳迪闭着眼睛躺着,感受着船体的缓慢起伏。发动机轰隆隆的噪声透过甲板远远地传来,远得几乎注意不到。他没有睡着,而是带着些许绝望,极力提醒自己身在何方,以及应当怎么做。
他颇费了一阵子才想明白,从自己接下国际原子能机构的这份工作到现在,时间才过去仅仅六周。在时间的维度上,他所有的正常参照点都不见了,甚至包括那些赖以计算时光流逝的一张张薪水支票和账单。他好几个星期没有考虑钱了,因为他在超萨奇中,用不着钱。
在超萨奇中……甚至就连身在何方的问题也难有一个确定答案了。第一晚还是很明确的,当时他和米兰达走进了那条漆黑的巷道,并且最终隐约辨认出一条虚拟的道路。两人都能看到那条路,便沿着它走。碎片仔没有跟上来,于是两人一边走一边谈论着他。随后,道路终于汇入了斯德哥尔摩灯火通明的大街,吉纳迪发现米兰达不在他身边。或者说,在虚拟世界中,她近在眼前,而现实世界中她却已经不知何往。他们脚下的路其实是两条,通往不同的方向。
意识到怎么回事之后,吉纳迪想要转身退回,但已经太晚了。前方的人行道上,一根暗淡的半透明蓝色条带指示出虚拟的路线——身后却看不到。
“我们必须继续向前。”米兰达说,“我必须,为了我的儿子。”
吉纳迪只要摘下眼镜就能回到现实,所以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不必那么害怕。“你的儿子。”他带着一丝不满说,“要知道,你只在这样的时候提他,你从没有像个母亲一样谈起过他。”
她沉默了挺长时间,最终说道:“我并不太了解他。这很糟糕,但是……他是他父亲养大的。吉纳迪,我曾经尝试维持和他的关系,主要手段便是电子邮件。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不在乎他……”
“好吧。”他叹了口气说,“对不起。那么我们怎么办?我猜,还是要继续走。”
他们继续前行。半小时之后吉纳迪发现自己进入了一片旧仓库和带围墙的破旧房屋之间。蓝线通向了一座敦实无窗的砖头建筑的门,然后到此为止。
“吉纳迪,”米兰达说,“我的线停在了一堵砖墙前。”
吉纳迪拉了一下把手,金属门纹丝不动。在把手上方有一个号码板,却没有门铃按钮。他拍门,无人应答。
“你看到了什么?”他问她。“看到什么东西了吗?”两个人都四处寻找着线索,过了一会儿,她勉强开口:“好吧,有一些涂鸦……”
“什么样的涂鸦?”他觉得站在那里傻乎乎的,有种被围观的感觉。“数字,”她说,“喷在墙上。”
“给我念一下。”他说。她念了那些数字,他把数字输入了门上的号码板。
咔嗒一声,通往超萨奇的门打开了。
门打开的时候,米兰达面前也出现了一条新路。她走了上去。两个人又过了一个多星期才得以再次面对面。那时他们都已经分别遇到过几十名超萨奇的公民——从前高校教师到整整一船胡子拉碴亵渎神灵的渔夫,从心灰意冷的计算机程序员到大学退学生,还游览了超萨奇的农场和工厂——这一个平行现实与《铆钉服装店》的差别之大,一如《铆钉服装店》与斯德哥尔摩之迥异。
超萨奇的公民都是离群者。他们不仅仅放弃了与生俱来的国籍,就像米兰达·韦恩和一名来自喀斯喀蒂亚的机械工程师结婚时那样。她的丈夫沿着城市的山脊和山峰建造风力电厂,帮助城市脱离对国家电网的一切依赖。米兰达在城边的一座垂直农场工作。足有一个街区宽的整座摩天大楼都被用于密集的溶液栽培,其产出可以供养五万人,而喀斯喀蒂亚有几十座这样的巨塔。喀斯喀蒂亚脱离了对北美经济的全部依赖,而米兰达放弃了美国的公民身份。一切都有其自身的逻辑——不过跟超萨奇比起来算不上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