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洛勒斯的先知(第3/9页)

“对。”

“但其中某些已经不存在了。有些已经在历史中灭绝了。”

***

那是一个周末。柏莎怀孕了,看上去可憎又恐怖。保罗将它隔离在一个玻璃缸里,那是只属于它的小岛,坐落在房间中央的一张桌子上。在这个小玻璃牢房的角落里放着一个小小的纸巾盒,柏莎将纸撕碎,做成了一个舒适的小窝,它将在那里产出下一代巨鼠。

保罗听到父亲的车泊进了车库。他今天提早回家了。保罗在想要不要关掉阁楼上的灯,但他知道这只会引起父亲的猜疑。于是他只是坐在那里祈祷。车库里安静得很诡异——只有汽车引擎的滴答声。听到父亲支支嘎嘎地踏上楼梯,保罗的心沉了下去。

他先是惊慌了片刻——一瞬间急迫地扫视房间,想找个地方把那些笼子藏起来。这很可笑,没有什么地方可藏。

“那是什么味道?”问这话时,父亲的头刚刚探出阁楼地板。他停下来环视了一周。“哦。”

父亲只说了这一个字。他一步步爬上来时并没有多说其他的话。他像巨人一样站在那里,消化着看到的一切。唯一的那只光秃秃的灯泡将光打在他的眉骨上,使他的双眼隐藏在阴影里。“这是什么?”他终于问道。冰冷的声音让保罗心头一紧。

“这是什么?”父亲的声音更大了,他暗处的双眼中目光改变了。他大步向保罗走来,俯视着他。

“这是什么?”这些词从他嘴里喷吐出来,已经尖厉得不像是在问话了。

“我,我想——”

一只大手猛地抽出,扇在保罗的胸膛上,攥起了他的T恤,一下子将他拎得双脚离地。

“这他妈的是什么?不能养宠物,我没告诉过你吗?”这个家庭的主宰,这个著名的男人。

“它们不是宠物,它们是——”

“老天,这里臭得要命。你把这些东西弄进家里来?你把这些害虫买到家里来?进了我家!”

那条手臂屈伸着,把保罗砸到了笼子上,带翻了一张桌子——木材和铁丝网撒到了地上。老鼠们尖叫着,铰链扭断了,那是好几个月好几个月的工作。

父亲看到了装着柏莎的玻璃缸,抓起了它,高高地举过头顶——有一瞬间,保罗觉得自己看见了它,看见了里面的柏莎还有它肚子里的幼仔,那些永远不会出生的无数个后代。接着,父亲的手臂落了下来,就如一股自然之力,就如一场灾难。保罗闭上眼避开飞溅的玻璃碴,他此刻只有一个念头:它是这么发生的,它就是这样发生的。

***

保罗·卡尔森十七岁时离家前往斯坦福大学。两年后,他父亲死了。

他在斯坦福大学双修遗传学和人类学,一个学期修了十八个学分。他研究《死海古卷》的抄本和伪经的诗篇;他选修比较解析学和圣经哲学;他研究果蝇和文昌鱼。就读本科时他就赢得了在著名遗传学者迈克尔·普尔手下进行暑期实习的机会。

保罗坐在教室里,听那些穿着深色西服的人长篇大论地阐述关于肾脏脑蛋白和T变体的理论以及关于微脑磷脂-1和单倍型类群D的理论。他了解到研究者们鉴定出了被称为AAA+的蛋白族群的结构,研究证明DNA复制是由这一蛋白族群启动的;他了解到这些遗传结构被保存在所有形式的生命体内——从人类到原始细菌,它们是造物设计师的名片。

保罗还研读禁书。他研究遗传平衡与遗传平衡定律,不过当夜晚独处,漫步于自己脑中那些黑暗的殿堂时,最吸引他的还是生物的权衡。保罗是一个能理解权衡关系的年轻人。

他听说最近发现了阿茨海默症的致病基因APOE4,这种基因普遍存在于世界的大部分区域;至于有害基因怎么会增至如此高的发生频率,他还学习了一些理论。保罗了解到,尽管APOE4会引发阿茨海默症,但它可以抵御幼儿期的营养不良对认知能力的毁灭性影响。这种摧毁七十岁大脑的基因,能在大脑七个月大时挽救它。他知道镰刀型贫血特质的人对疟疾有抵抗力;囊胞性纤维症的杂合体不易感染霍乱;A型血的人比其他血型的人更容易在黑死病中幸存,这在一个世代中便永久改变了欧洲人的血型比例。有人说,CKR5基因和HIV病毒如今正在以缓慢的速度仿效A型血和黑死病之间的关系。

保罗在人类学课程中学到,如今所有存活的人类都可以将自己的血统回溯至非洲,回溯至距今约六千年前的时代。那个时候,仅一个小型人类种群就拥有全人类的基因多样性。他的教授们说,至少有两次,人类群体被从非洲驱散出来,这一种群瓶颈效应支持大洪水理论。但是每一个文明都有自己的信仰。穆斯林称之为真主,犹太人称之为耶和华。科学期刊谨慎地不再称之为上帝,但他们话里话外都谈到一位智能设计师——一位建筑家,只是“一位”而已。但在内心深处,保罗认为这些词语都有同一个所指。

保罗知道他们曾扫描修女的大脑,寻找“上帝点”,但他们没有找到。他也学习进化论,尽管进化论早已被正统科学扒了皮,但其信徒依然存在——他们的信仰在伪科学的休耕田中沐浴于近乎不朽的光环中,与之姘居的尽是一些更古老的信仰系统,比如占星术、颅相学和针灸。现代进化论者相信各种定年系统都是不正确的,他们还提供了五花八门的不科学的解释,以阐述同位素定年结果为什么全都是错的。有些人甚至肃穆地谈及数据篡改与各种阴谋。

进化论者无视基于地质记录的公认诠释,他们也无视胎盘的奇迹和眼睛结构不可化约的复杂性。

保罗在大三和大四学年研习人类学。他研究直立人和尼安德特人的遗迹,研究非人,研究阿法种、南方古猿和潘神。

在考古学的世界里,人与非人的界线有时很模糊——但它并非不重要。对一些科学家而言,直立人是一个消失已久的人类种族,是人类族谱树上一根凋谢的分支。而对那些更保守的科学家来说,直立人根本不是人类,而是另一个种族,是造物者不小心打了个嗝,是用同一个工具箱生产的独立的造物——不过这是一种极端的观点。主流科学自然还是赞同以是否使用石器为判断依据。人类会制造石器,无灵魂的野兽则不会。当然了,学界仍然存在争论,哪怕是主流领域也是一样。在肯尼亚发现的化石KNM-ER 1470极其微妙地居于人与非人之间,以至于他们不得不发明了一个新的分类:近人。学派间的争论到了白热化的地步,因为双方都声称人体测量数据证明了自己的观点。

就如突然降临阻止了一次操场群架的仁慈的教师,遗传学家出场了。于是,在保罗一生两大激情所在——遗传学与人类学的交汇点上,古元基因组学诞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