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人称,现在时(第4/7页)

“他们仍旧是你的父母,你也依旧是他们的孩子。过量用药让你相信自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但这不会改变他们的身份。他们依然负有抚养你的责任,也很关心你。”

“这一点我可没什么办法。”

“你说得对。这是你生命中的现实:有两个爱你的人,你们将共同走过此生。你得想办法和他们重新缔结感情的纽带。‘禅’也许烧毁了你和从前生活之间的桥梁,但这座桥你可以重新修造。”

“博士,我不想修那座桥。你看,爱丽丝和米奇感觉都像是好人,可我宁愿选其他人当我的爸妈。”

梅尔道医生面露微笑。“我们谁都没法自己选择爸妈,莎莎。”

我没有心情赔笑,转而向座钟点点头。“咱们这是在浪费时间。”

她向前探过身子,我以为她要跟我肢体接触,可她没有。“莎莎,咱们聊聊你身上发生的事,这并不会让你消失。你仍旧会在这里,唯一的区别是,你将把那些记忆感召为自己的记忆。你可以既接纳过去,又选择新的生活。”

说得好,就那么简单。我可以出卖自己的灵魂,同时又把它留着。

***

我记不起自己住院头几周的情形,虽然S医生说我处于清醒状态。我只是在某个时刻意识到了时间的流逝,或者说,意识到有一个“我”正在经历时间的流动。昨天晚饭吃的是千层面,今天吃的是肉馅糕。我就是躺在床上的这个女孩。我想,我先是意识到这点,过会儿又忘了,如此反复几次之后,才开始习惯这个想法。

每一天都超级心累,因为一切常识都新颖得冷酷无情。我盯着控制电视的东西看了足足半小时,它的名称在舌尖打转,但直到护士拿起它替我开了电视,我才想起来:遥控器。有时候会跟着想起一连串的概念:电视、频道、游戏节目。

更糟糕的是和人打交道。他们用陌生的名字称呼我,期望我做出该有的回应。但对我而言,每个探病的人,从夜班护士到保洁员到爱丽丝·克拉斯和米奇·克拉斯,他们的重要程度似乎不相上下——也就是说,根本不重要。

只有S医生除外。他从一开始就存在,我在遇见他之前就已经熟悉他了。他属于我,就像我的身体属于我那般自然。

但这世上其余的一切——那些名字、细节、事实——都得一个个搬到太阳底下晒晒才行。我的大脑像一间阁楼,狭小的空间里挤满了有趣的旧东西,塞在一起,杂乱无序。

渐渐地我才理解,我的灵魂居在一套二手房中。然后我意识到,这座房子还闹鬼。

***

周日的礼拜之后,我被一连串的人围住了。他们倚在前后排的长椅上,探过身来拥抱爱丽丝和米奇,然后是我。他们拍我的背,捏我的手臂,吻我的脸颊。我迅速浏览了特雷莎的记忆,得知这里头有许多人在感情上就像她叔姨姑舅那么亲。如果特雷莎遇到麻烦,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会带她回家,供她吃喝,给她床睡。

气氛相当温暖,但不断的拥抱与亲昵烦得我想尖叫。

我满心只想回家脱下这身衣裳。没有别的选择,我只能在特雷莎那些粉嫩小可爱的奢华盛装里挑一件穿上。她的衣橱里全是这些,我好不容易找到一件合身的,穿上怪是别扭。但她喜欢那些衣服,它们就是她的碎花防身衣。看到一个身穿高领罗兰爱思的田园印花风姑娘,谁会去怀疑她的纯洁呢?

我们逐渐走到前厅,然后沿人行道来到停车场,一路上都有人出其不意地杀出来。我已经懒得将他们的脸和特雷莎的任何记忆配对了。

来到车旁,一群年轻人轮流招呼我,女生们与我紧紧拥抱,男生们则将上身靠过来与我半拥抱:肩膀靠在一起,下身并不接触。其中一个姑娘满脸雀斑,柔软的红色卷发垂落双肩,她放开拥抱之后顿了一会儿,又突然紧抓住我,低声在我耳边说:“真高兴你没事儿,T小姐。”她的语调听上去挺紧张,好像在传递一则密信。

一个男的从人群中挤过来,张开双臂,笑容灿烂。他大约二十九或三十岁上下,头发用睹哩水塑成波浪造型,发型比脸足足嫩了十岁。他身穿笔挺的卡其裤,蓝色牛津衫袖口卷至小臂,格子领带在喉咙处松开。

他用力一抱,差点没把我闷死,而他身上的古龙水味儿好似另一对臂膀,令人窒息。我没费什么劲就在特雷莎的记忆里找到了他:青年牧师杰瑞德,特雷莎认识的人中最具精神活力的一个,也是她春心萌动的对象。

“你能回来真好,特雷莎。”他说道,脸颊紧紧贴着我的脸,“大家都很想念你。”

在她过量服药前的几个月,青年团契曾组织过为期两天的周末静修,结束之后所有人乘坐教会的改装校车回来。行程已至晚时,临近深夜,杰瑞德坐她旁边,她靠在他身上睡着了,闻到同样的古龙水味。

“你肯定想念。”我说,“手注意点儿,杰瑞德。”

他的笑容丝毫不减,双手仍放在我肩上。“你说什么?”

“噢,别装了,你明明听到了。”

他垂下手,疑惑地看着我父亲。这一脸无辜装得可真像。“我不明白,特雷莎,假如——”

我的眼神瞪得他退后了一步。那天返程途中的某一刻,特雷莎醒了,杰瑞德仍坐在她旁边,仰面八叉地靠在座位上,双眼紧闭,嘴巴大张。他的手臂搁在她大腿间,拇指顶着她的膝盖。她当时身穿短裤,肌肤相触的地方热热的。他的小臂距她温暖的胯部仅几英寸之遥。

特雷莎相信他是睡着了。

她也相信是校车的颠簸震得杰瑞德的手臂滑下来,碰到了她短裤的裤腿之间。特雷莎身子一僵,冲动和难为情一齐涌上头,唰的红了脸。

“自己好好想想吧,杰瑞德。”我上了车。

***

S医生说,我能协助他解答一个大问题:意识为什么存在?或者,换作我最喜欢的比喻来说,既然所有决定都由议会来做,还要女王干什么?

当然,他有一套理论,认为女王的存在只为将故事编圆。大脑需要一个故事来赋予所有决定以目的感和连续感,从而记住它们,以便在将来的决定中用作参考。每一刻都有数万亿种其他的可能性,大脑无法一一分析所有选择,同时又必须从中选出一个,因而需要主体身份及理由。于是大脑制订记忆,让意识为其盖上身份的烙印:我做了这件事,我做了那件事,这些记忆由此成为官方记录,成为议会在未来的决定中用作参考的判例。

“你瞧,女王不过是有名无实而已。”S医生说,“她代表国家,却不等于国家,甚至没有控制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