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塔里瑞克图(第5/6页)

再次想到船员们的名字和脸,克罗兹觉得头晕,有点想吐。他几乎可以听到他们的声音。他可以听到他们的声音。

普托瑞克说得没错:这地方已经成为皮菲撒克——留下来缠扰活人的哀怨鬼魂——的居所了。

法兰西斯·罗登·摩伊若·克罗兹舱房的卧铺上躺着一具尸体。

他没有把提灯点亮,也没再下到底舱与下舱去查看。这是他们在船上发现的唯一一具尸体。

他为什么会选择死在我的卧铺上?克罗兹有点纳闷。

这个人和克罗兹差不多高。死的时候穿着厚呢大衣、望帽及毛质长裤,并且盖着毛毯。确实相当奇怪,因为他们航行的时候应该在盛夏。从衣服辨认不出他的身分。克罗兹也不想去搜他的口袋。

这个人的两只手、裸露的手腕及脖子都呈褐色,而且已经因为木乃伊化而变得干瘪。不过看到他的脸时,克罗兹突然很希望头上方的普雷斯顿专利天窗没让那么多光照进来。

死人的眼睛已经成为褐色的大理石。他的头发和胡子长而乱,看起来很可能是在死后又继续长了几个月。他的嘴唇因为受到伸张与收缩的肌腱拉扯而向后缩,离牙齿与牙床很远,甚至看不见嘴唇。

最令人作呕的是这人的牙齿。他的前排牙齿没有因为坏血病而掉光,反倒相当齐全。那些牙齿非常宽,呈象牙色,并且异常地长,至少长达三英寸,就像野兔或野鼠的牙齿那样长(除非它们去咬坚硬的东西来将牙齿磨短),直到牙齿向内弯而把自己的喉咙切断。

死人会有嚙齿类动物般的牙齿,这实在相当不可能,但是,靠着从旧船舱的半球型天窗照射进来的晴朗、灰色的黄昏之光,克罗兹真的目睹了这景象。他知道,这不是过去这几年来他所看到或经验到的第一件不可能的事。他猜,这也不会是最后一件。

我们走吧。他向沉默做了手势。他并不想使用“思想传递”,因为这里有东西在聆听。

他得用一把防火斧将已经用钉子钉牢的封闭主舱口劈开,才能从那里爬上甲板。他并没有问自己,“是谁把它封起来的?”“他为什么这么做?”或者问“主舱口被封死时,下面那个人还活着吗?”而是直接把斧头抛在一旁,开始往上爬,并且帮沉默爬上梯子。

大乌鸦被惊醒,但是妻子沉默摇摇他的身体,他又轻轻打起呼来。

你在这里等一下,他做了个手势,然后又下到主舱。

他先把那部很重的经纬仪及他的几本旧手册搬上来,很快地测量了一下太阳的位置,然后把他的相对位置草草记在那本盐渍书的空白处。接着,他把经纬仪和手册搬回主舱,随意丢在一旁。他知道他一辈子都在做一些没用的事,而最后一次测量出这艘船的位置,或许是这些没用的事中最没有用的一件。但是他也知道他必须做。

他接下要做的事也是。

在下舱黑暗的弹药储藏室里,他一连打开三个火药桶,把第一桶火药倒在下舱,并且顺着舱梯倒进底舱里(他可不想亲自下去);第二桶火药倒在主舱各处,尤其是他自己那间没关上的舱房;第三桶火药则倒在倾斜的甲板上(沉默和他的小孩还在那里等),形成一道道黑色的火药线。艾西犹克和待在冰上的几个人已经来到船的左舷,现在正从三十码外看着他。几只狗还在咆哮,奋力要挣脱绳索,但是艾西犹克或是其中一个猎人已经将它们绑在冰上的桩上。

即使下午的阳光已经变微弱,克罗兹很想留在能呼吸到新鲜空气的甲板上,他还是强迫自己再到下舱去。

拿着船上最后一盏油灯,他在三层舱板上都倒了一道油迹,并且特别在自己舱房的舱门及舱壁上多倒了一些油。只不过,当他站在大会议室的入口,看到数百本书的书背正回瞪着他时,他有一点点迟疑。

亲爱的上帝啊,我只从这里带走一些书,让接下来的几个黑暗冬天比较容易打发,这样会有什么不妥吗?

但是这艘死船的黑暗伊努阿已经附着在书上了。他几乎是含着泪水,将灯油泼到它们身上。

他把最后一些油倒在甲板上后,把空油桶远远丢到冰上。

我下去巡最后一次,他用手指做手势跟沉默保证。带着孩子们到冰上去,亲爱的。

三年前,他留在书桌抽屉里的路西弗牌火柴还在原处。

有那么一下下,他很确定他听到卧铺嘎吱作响,床铺上那冰冷的毛毯窝也微微晃动——身后那个已经变成木乃伊的东西正要过来抓他。当那死人将他褐色的手缓缓举起,细长的褐色手指与过长的黄色指甲随着伸向空中时,他可以听到死人手臂里的枯干肌腱在伸展,并且发出断裂声。

克罗兹没有转身,没有逃跑,也没有回头看。他带着火柴,慢慢离开他的舱房,跨过一条条黑色火药线及洒了鲸油的舱板。

他必须顺着主梯走到下舱去丢第一根火柴。这里的空气非常差,火柴几乎无法点燃。终于,火药“轰”地一声着了火,把一面被他浸了油的舱壁点燃了,火在黑暗中顺着火药的路迹往船首及船尾窜去。

在这片北极荒原停留六年后,船上的木材已经干燥到非常易燃。他知道下舱这些火就足够了,但他还是花了一些时间把主舱里及甲板上的几条火药路线点燃。

接着他直接从船的西侧往下跳,落在十英尺下的冰坡道上,还因为他那只一直无法完全康复的左脚带来痛苦而咒骂了几声。他其实应该沿着绳梯爬下去才对。沉默刚才就聪明地知道要这样。

克罗兹跛着脚,朝着等在冰海上的那群人走去,提早露出他的老态。

船烧了将近一个半小时后,才沉下去。

那场大火极为壮观,就像是北极圈上的烟火节。

他在观看大火时才明白,他根本就不需要火药及灯油。梁木、帆布及木板里的水汽早就蒸发干了,整艘船像迫击燃烧弹一样燃烧起来。

即使他现在不做,等到几个星期或几个月后,这里的冰一融化,惊恐号还是难逃沉没的命运。船侧用斧头劈开的洞是它的致命伤。

这并不是他把船烧掉的主要原因。如果有人问他——事实上当然不会有人问——他不会说出必须把船弄沉的原因。他知道自己不希望搭乘英国船舰来的“救援者”仔细审视这艘弃船,然后把故事带回去吓英格兰那些食尸鬼般的人民,并且让狄更斯先生或丁尼生先生写作哀戚之作的天分得以大肆发挥。他也知道,除了带回许多关于这艘船的传说之外,这些“救援者”还会把别的东西带回英格兰。已经占据这艘船的恶灵,就和瘟疫一样有传染性。克罗兹的灵魂之眼已经看到这点,他的所有人类及西珊尤阿感官也都这样告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