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万艳书 贰 上册》(3)(第5/6页)
万漪听了书影这一番话,一向柔缓的嗓音却陡然尖锐,“要这么说,盛公爷还和凤姑娘好过那么久呢,最后还不是——”
柳梦斋忽见侧卧在床的女孩猛嗽了起来,万漪马上就把没说完的那些话又咽了回去,她露出抱歉的神色来,搂住书影的肩膀,“妹子,我不该这么说你的詹叔叔,惹你难过了。我的意思是,凤姑娘是犯在九千岁手里,所以大家谁都不敢救助她,也是情有可原。对,那回我和佛儿出局,在路上被劫,我那客人也是托这位柳大爷出头,才替我们把丢了的钻镯找回来……”
柳梦斋听出头绪来了,这同居一室的三个女孩,万漪对书影是真情关怀,但她告诉她的却全都是假话,书影压根就不知她这位姐姐险些遇害之事,反倒是那个看起来对万漪相当不屑的佛儿——是这个名字吧,她们俩共享着千丝万缕的秘密。一定是出于这个缘故,方才万漪情急下一提起詹盛言,佛儿立马就作嗽警示,似乎唯恐她说漏什么。
柳梦斋急速地思索,一面竖起耳朵来听万漪继续在那里对书影道:“再加上这一遭,他算是帮了我两遭了。又没有那么一说:谁的力量大,谁就该帮我,谁钱多,就该分给我。我既蒙受了恩典,不管人家给得走不走心,我自个儿总得记在心上呀,妹子你品品,是不是这个理?”
书影仿似从一场剧烈的病发中缓过来一样,疲惫一笑,“姐姐,我明白你厚道心诚,总愿念人的好,但那个柳大他非但背景复杂,且又是个臭名在外的荡子。你瞧他明明已有妻室,却在这槐花胡同里走马灯似的换女人,应有尽有,还贪婪不知足。似这等没准根儿的阔少脾气,你只管把他往坏处想就对了。”
万漪短暂地沉默了一下,而后带着些怯意低声道:“或者,柳大爷他也并不是贪婪,只不过虽是应有尽有,却没自个儿想要的罢了。”
一直稳稳蹲伏在她们头顶的柳梦斋恍恍然如踏空;听那些根本就对他一无所知的人们在背后非议他,早就不是什么新鲜事了,就连书影这样的黄毛丫头也有权这么做。他有时候是他们嘴里的贼、土匪、下流坯,精明奸诈得无人可及,有时候则又傻得冒泡,成了让人笑掉大牙的冤桶……假如他听到万漪向同伴们炫耀她仅靠一张借据就狠宰了姓柳的一刀,也不会有半分惊讶。
但这奇异的一刻惊讶了他,他见证着这个白万漪在她自己曾拿生命去维护的妹妹面前,一字一声地维护着那个臭名昭著的年轻恶棍,毫不妥协、毫无依据。而她又如何得知,他身在珍宝堆却总怅然若失的虚空?又是怎样触到他那一块永无法拿金钱填补的贫穷?
柳梦斋花了一小会儿驯服自己的思绪,他大概错过了一两句,但他很快就追上了她的话,“……我也不是非帮着他和你唱反调,”万漪拧绞着一条热毛巾,为书影擦了擦脸,“我就是感觉你们这些富厚之家出来的全和普通人不一样。就说妹子你吧,左右落进了这里,能做倌人谁不做?至少图一个衣食舒服。偏你,死要去做个丫头,涮痰盂、烧水烟,我瞧着都心痛。再比如,你那个詹叔叔——”
柳梦斋捕捉到万漪的吐字忽变得犹豫起来,每一次涉及詹盛言,她的反应都不太自然;与此同时,一股莫可名状的强烈悲伤则从书影的眸子里爬出来、重重压垮她。柳梦斋敏感地觉出这其中大有深究的余地,他提醒自己事后得细加琢磨,眼下且专注精神,听她们接下来说什么。
“九千岁指他犯了贪污欺罔的大罪,要他上缴‘赃款’。你詹叔叔却死也不认罪,宁肯待在大狱里苦熬。你说命都要没了,留着气节有什么用啊?总归你们这些人个个都拐古,大家要的,你们偏不要;我们稀罕的那些,你们看一看就扔掉,也不知你们想在这世上找什么。”
万漪还没全说完,书影就拨开她手里的毛巾,背过脸去。她佝着背摁住了水盆,深吸几口气道:“姐姐,外面传他们已经对詹叔叔动刑了,是真的吗?”
“我明白,你才劝我远着些柳大爷,是担心我吃亏,我又何尝不担心你呢?”
“我?”
“妹子,你如今跟的是雨竹姑娘,兵部的徐尚书就是她常客。徐尚书去年年关受命去川贵平乱,已大获全胜,这就在班师回朝的路上了。他从前和你那詹叔叔是死对头,你若当着他在时也流露出这一份不平之情——你自己又本是罪臣之女,后果叫人想都不敢想!我的好影儿,这都开春了,你还这么病恹恹的怎么行?求求你,打起精神来,装也要装得开心些,啊?”
“这病知她是怎生!看她长眠短起,似笑如啼,有影无形。”[2]
蓦地里飞来段《牡丹亭》,闹得连房上的柳梦斋都为之一怔。他见那佛儿依旧在铺上阖目稳躺,嘴里头却含含糊糊、念念有词:“这是《毛诗》上的病,只能拿《毛诗》医,头一卷就有女科圣惠方:既见君子,云胡不瘳?[3]”
柳梦斋差一点儿就笑出声,接下来的戏文他也记得:这病有了君子抽一抽,就抽好了!——佛儿那一身与年龄极不相符的冷漠暴躁早已给他留下过鲜明印象,竟不想她损起人来也颇有一套,又精又毒,下流得不落痕迹。
果不然,书影被气得不轻,她两手还扶在盆沿,带着那盆都叮叮当当地打哆嗦,水也直溅了出来。
万漪尚在发蒙,赶忙抚著书影的胸口对佛儿叫道:“你又在说些什么怪话?”
佛儿顶出舌尖,拿手轻轻巧巧拈开了一块香茶饼,咬字立时便清晰了不少,“要不说你是狗丫头,戏也学进狗肚子里去了,连这也听不懂?我是说,你家大小姐要学那杜丽娘,思春不起,一梦而亡。”
她在吐出这些极其刺人的言语之后,就将茶饼填回嘴里,从头到尾连眼睛都没张开过。
“佛儿!”万漪一听懂,也赫然作色道,“头上三尺有青天,你以为你在糟践别人,你是在给自己造口业呢!”
这一下佛儿睁开了眼,她坐起身,把茶饼吐进了手心里,“口业?敢问哪一个替我记账啊?莫不成老天爷跟镇抚司探子似的,蹲房上偷听吗?”
“人间私语,天若闻雷!”
“好呀。”佛儿手托那茶饼,似一只妖托着她邪魅的灵珠,“那下半句是什么来着?暗室亏心,神目如电?”
涌起在万漪脸上的惊慌没能逃过柳梦斋的双眼,于是他收集到拼图的又一角。目前他还拼凑不出这图景的全貌,但他已看出这小屋中小小的人儿们撬动了一些不可说的大事件。
铺边的一支蜡烧尽了,残焰跳了几跳,卷起了一缕烟。光照愈发黯淡,佛儿踞在深深的阴影里,冰清水冷一笑,“有工夫教训我,倒不如多求一求神天护佑你吧。”她把茶饼往口中一拍,闷头倒下去,是不屑于多说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