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万艳书 贰 上册》(10)(第5/6页)

享受他人的憎恨,并为此而自豪,这种本领还要再等一等,等很久后万漪才学得会,眼下的她所能感到的只有浓浓的不自在。

正当她怏怏不乐,陡闻两声狗吠,随即就看金元宝从前头门廊的拐角绕出来。最近一段时间,万漪与它相处甚欢,她非但不再惧怕这一条大狗的叫声与气味,反而深深喜爱上了它——它对主人忘我的爱与诚。

一见它,她立时破颜微笑,张开了双臂,“咦,你怎么自个儿在外头啊?”

金元宝咧开嘴扑过来,又拿前爪强拽着万漪蹲下地,把舌头在她满脸乱舔。万漪本来咯咯地笑着,伸手在大狗的皮毛里来回揉搓,忽就感到它头颈处一阵搐动。

金元宝晃着头干咳了起来,又极力伸长脖子,一个劲儿抓挠自己的嘴巴。

万漪不知所以,只欲安抚它,却被它甩开。“金元宝、金元宝,你怎么了?——它这是怎么了?”

带路的典狱瞪视着狗儿,“好像吞了什么……”

“姑娘!”马嫂子伸出手指,“你、你的……”

万漪顺着马嫂子目光所及摸了摸耳下;她出门时戴着对连缀石榴的鎏银耳坠,足足有一指来长,这时却摸了一个空。

万漪被吓得心都空掉了——金元宝舔她时,把她的一只耳坠卷进了喉咙。

她二话不说就撸起袖子,一壁发出哄慰的声音,一壁就将手向狗儿的嘴里掏进去。金元宝呜咽挣扎,惊恐之下,牙齿就咬入她手臂的肉里;马嫂子在后头瞧着“啊”的一声。万漪却连呼痛都顾不得,只全神贯注地摸索着。她在狗儿那黏糊糊、热烘烘的后咽摸到一样硬物,也不敢硬拽,便拿指尖勾住一点点向外拖。

“金元宝!”柳梦斋的威喝破空而来,他的人也顺着窄巷奔来,一把就揪住了狼狗的头,“放开!”

“别!别!”万漪跪在那儿尖叫,她知他误会了,赶忙解释道,“金元宝卡住了!帮帮我。”

“卡住了?”柳梦斋也跪低,他抱住不停扭动的金元宝道,“乖,别动,好孩子,别动……张嘴,把嘴张开,对了,好孩子……”

金元宝张开嘴,“噗”的一股血就从万漪小臂上涌出。她慢慢拔出手臂,指尖挂着个耳坠子,脸上全都是如释重负的喜悦,“拿出来了!没伤到吧,啊,金元宝,你没伤到吧?”她又向柳梦斋一望,眼泪便哗哗直下,“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金元宝才舔我,结果我的耳坠子滑下去了,我真不是有意的……快看看,它喉里伤着没?”

“嘘,看看你,看看你这……”柳梦斋托起万漪的手来,见她雪白的前臂上有两个浅浅的犬牙窟窿,突突冒血不止。骤然之间,他感到一股在生殖器与心脏之间来回扯动的剧痛,使他难以抑制地暴怒起来,“愣着干什么?拿药去啊!”

他冲那狱卒嚷嚷。

狱卒一句也不敢回,拧身就跑开。马嫂子不住拍打着心口,“姑娘你流血了,这老多血,天爷呀……”

柳梦斋把万漪拥进了怀里,“没事儿啊,我看了,没伤到筋骨,没大事儿。”他发觉她在颤抖,继而就发觉她令自己也跟着一同颤抖了起来。

金元宝低嗽着依偎上前,柳梦斋腾出另一手搂住它,“你们俩,操,吓死小爷了……”

刑部大牢里有的是药,柳梦斋亲手为万漪清洗伤口、上药包扎。整个过程中,他不停口地斥骂着金元宝。

万漪见狗儿被骂得可怜,再三出口相劝,“您别骂它啦,都是我不好。”

“你是不怎么好,脑子坏掉了!”柳梦斋瞪了她一眼道,“上次就差点儿被喂了狗,还敢自己往狗嘴里送?这家伙是我的追猎犬,狐狸的脖子都能一口咬断,你瞧你那小细胳膊,不怕骨头都被它啃碎,啊?”

“那我怎么办嘛……”

“你来喊我啊!”

“我怕来不及嘛。金元宝要出了什么事儿,我怎么和您交代呀?”

“你自己要出了什么事儿,才没法和我交代!”柳梦斋把绷带狠狠扎紧,再次瞪了万漪一眼,跟着就又去骂金元宝,“你说你个倒霉催的,你嘴里头长牙,屁股上也长牙吗,啊?咬得你坐不住吗,啊?爷都跟这儿老老实实蹲号子,你可好,天天上外头溜达!你等着,一会儿我就给你拴上,看你这孙子还往哪儿跑……”

金元宝被骂得丧头耷脑,尾巴直夹进后腿间,哼都不敢哼。

万漪推了推柳梦斋,“好啦,别说了。它差点儿就给自己噎坏了,多可怜呀,您就别再吓唬它了……”

“怪我,蒋文淑来找我,乱哄哄的,我一个眼没看住,它就自个儿钻出去了。”柳梦斋见万漪的神色忽有一动,他立时有所领会,“对,你进来的时候碰上蒋文淑了吧?她没为难你吧?”

“没有,文淑姑娘一向待人很好的。”万漪从不是生事的个性,便什么也没提。

那一厢,金元宝见主人不再责骂自己,正试探着想挨蹭到万漪身旁,却又被柳梦斋从齿间“嘶”了一声,呵得它忙缩头趴低。

柳梦斋对金元宝点一点手指,示意警告,接着就牵起万漪的手把她拉进了里屋,一行解释道:“我也没想到她会突然跑来,来了也好,我已经和她说清楚了。”

“说清楚什么?”万漪隐隐地猜到,但又不敢肯定。

“‘用’字长尾巴!”

“‘用’字长尾巴,是什么?”

“‘甩’呀!”

“什么‘甩’呀?”

“嗐,我忘了!你跟我打欠条那回好像提过,说自个儿不认字,是吧?”

他看她的脸孔一下就涨红了,忙宽慰她道:“不认字挺好的,我也就认识这个罢了:‘甩’!我把蒋文淑给甩了。”

万漪的心口扎了一下,她犹豫一阵道:“按说,大爷您高兴和谁好、和谁散,都不是我能管的。我就想和您提一句,您可千万别是因为我,才和文淑姑娘闹不高兴,那不成丢西瓜、捡芝麻了?”

柳梦斋连惊带笑,“你倒说说她怎么就是西瓜,你怎么就是芝麻?”

“还用我说嘛……文淑姑娘的才情技艺,本就没几个人比得过,我更是拍马也追不上。照我估摸着,您不过是瞧着刚坐牢那阵,我来看您,文淑姑娘却没来,因之觉得我这人还有几分实在心意罢了。可,原就是我先欠了您的,来看您不过是应当之理,而且仅凭这一点儿心意,也没法子叫我变得和人家一样出色。等您出去后,再瞧我和——”

“得得得,我算听明白了。”柳梦斋摆起了手来,“合着大半天你以为我是因为你真心、她假意,才弃彼就此?”

“难道不是吗……”

他斜偏着嘴角笑出来,右耳被牵动着抬高了半寸,“这么着,我和你打个比吧。假如说那天来探监的不是你,而是门外你那位马嫂子,我也因她的‘真心’而爱上她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