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生的故事(第7/17页)
他想了想我的话,“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没准儿它们还觉得人类语言多余,除口头语言之外又开发出一套与说话完全相同的书面文字,两套沟通渠道一样,其中一套不是浪费嘛。”
“这种想法大有可能。如果我们能知道它们为什么还有一个不同于口头语言的书写系统,应该可以更好地了解它们的情况。”
“这么说,咱们不可能靠它们的文字帮忙,学习它们的口语喽?”
我叹了口气,“是啊。两套语言,对咱们当下来说,说的就是这个意思。我觉得A、B两套语言,咱们任何一套都不能忽视。只有找个双管齐下的办法。”我指指屏幕,“文字语法,这种针对视觉的二维平面语法,只要掌握了,肯定对你今后了解它们的数学符号大有好处。我敢打赌。”
“说得有理。你看我们是不是现在就动手,问它们些数学问题?”
“还不到时候。只有等咱们对它们的书写系统有了更深入的了解之后才谈得上别的。”盖雷装出一脸垂头丧气的表情,我笑了笑,“我的好先生,耐心点儿。耐心是一种美德。”
等你六岁的时候,你父亲会去夏威夷参加一个会议,我们母女俩将陪他一块儿去。你会欢喜雀跃,几个星期前就早早地开始准备。你会问我椰子、火山和冲浪的事,还会在镜子前面练习呼拉舞。你会把一只旅行箱填得满满的,把想带的衣服和玩具全都塞进去。你还会拖着行李箱满屋子走,看你拉着它能走多远。你还问我能不能把你的图画魔板放在我的箱子里,因为你的箱子已经放不下了,而你离了它过不下去。
“你用不上这么多东西。”我会说,“那边好玩的太多了,带这么多玩具你没时间玩。”
你会好好考虑,你的小眉头上会皱起两个小窝窝,每当你绞你的小脑汁时就会这样。最后你总算同意少带一点儿玩具,但你的期望却一点儿也没有减少,反而一天比一天高。
“我想现在就去夏威夷。”你会大声哭号。
“有时候等待也是一件很好的事。”我会说,“有了等待,到时候会觉得更好玩。”
可你的小嘴还是噘得老高。
在我提交的下一份报告中,我表示语标文字这个说法不准确,因为在普通语标文字中,每个字都与口语中的一个词相对应。而七肢桶的语标却并不以我们所想象的方式与它们的口语产生关联。我也不愿意使用表意符号这个说法,因为在过去的使用过程中,我们为这个说法赋予了别的含意。我建议使用“七文”这个提法。
看来七文与人类文字还是有些相通之处:七文的每一个字都各有其意义,和其他字词结合以后可以传达的意义近于无穷无尽。我们无法对七文作出精确定义,不过话说回来,谁又能对人类语言中的“词”这个概念作出精确定义呢?再说七文组成的句子,它们简直复杂透顶。写一大堆句子,中间连个标点符号都没有,全无中断。句子的语法结构完全取决于句中各个七文的组合方式。由于七肢桶的两套语言互不相干,其书写语言于是根本没有表现语句升降调的必要。我们无法从它们的一个句子中分析出简洁的主谓结构,重新组合成新的句子。七肢桶爱往一个句子里塞多少七文就可以塞多少,黏成一大团,这就是一句。至少在我们看来是这样。一句文字、一段文字、一页文字,其间的区别只在于这个大团有多大面积。
在七肢桶语言B(文字系统)中,一个句子如果比较长,它形成的视觉冲击力真是非同小可。如果抛开研究解码的态度,单纯观赏的话,这个句子就像草草画下,并加以幻想变形的许多只螳螂,互相勾连绞缠,每一只的姿势都略有不同,共同形成一个纹章图案。超长句子的观赏效果与迷幻招贴海报相似:有时让人癫狂泪下,有时让人昏昏欲睡。
我记得,等到你大学毕业,你会有一幅照片。你摆了个拍照姿势,头上的学士帽时髦地偏在一侧,一手扶着太阳镜,另一只手撑在腰间,撩开学士袍,露出里面的紧身小背心和短裤。
我还记得你的毕业典礼。我们全都到场了,我和内尔森,你父亲和我记不得名字的那个女人。这些人同时聚在一起略有些不愉快,不过这都是小事。整个周末你都忙着把我介绍给你的同学,热烈地拥抱每一个人,我则沉浸在惊奇之情中,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我简直不敢相信,你,一个成熟女人,个子比我还高,美得让我心疼,居然会是那个需要我抱起来才能够到饮水机的小女孩,那个摇摇晃晃跑出我的卧室,身上拖拖拉拉裹着从我衣橱里偷走的长裙、帽子和四条丝巾的小女孩。这是同一个人吗?
毕业之后,你将找到工作,成为一个财务分析师。我不会理解你的工作,也不会理解你怎么对钱那么感兴趣,找工作时那么看重薪水。我更喜欢你追求前途时不要过分关注金钱报酬。但我不会抱怨。我自己的母亲也不理解我为什么不能安安分分当个高中英语教师。你会做让自己感到快乐的事情,只要你开心快乐,我就会心满意足,更无他求。
又一段时间过去了。每一个视镜前,都有研究小组在努力工作,学习七肢桶语言中初等数学和物理学的术语。这个过程中,语言学家和物理学家通力合作,前者关注方式方法,后者集中注意力于科学这一主题。物理学家向我们展示了早先发明的与外星人沟通的系统,可是这个以数学为基础的系统原本是为了与射电望远镜搭配,用来与遥远太空中的外星人交流的。我们对这个系统加以改造,以适应目前面对面沟通的新情况。
各小组在基本算术上很成功,但在几何与代数问题上却搁了浅。后来我们也想到,我们的几何与代数都是在平面坐标上演算,考虑到七肢桶的身体结构,我们将平面坐标换成了球面系统,觉得这对它们来说会更自然些。新方法仍然未能带来成果。七肢桶显然不明白我们的用意何在。
物理学探讨同样乏善可陈,只在最具体、最实在的方面,如元素名称上,取得了一定进展。我们向七肢桶展示元素周期表,几次尝试之后,它们便明白了。但只要进入稍稍抽象一点的领域,七肢桶便被我们的叽里呱啦搅得云里雾里。我们试着向它们说明最简单的物理特点,如质量、速度,想借此弄清楚它们语言中的对应术语。七肢桶的回应很简单:请我们表述得更明白一点。为避免中间媒介引起误解,我们采取了直接演示的手段:画线、照片、动画,均无成就,毫无进展。这样的日子一天天过去,一周周过去,物理学家们个个大失所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