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第8/11页)

这话勾起了母亲久远的记忆。休眠,清醒。以往,她醒来时会见到霍墨;可最后一次,她醒来了,却只剩下孤零零的一个人。

她说:“我想我不愿意这么做。”

“我也去。”他撒谎。

“你不会。”她揭穿,“你想丢下我一个人。你要离开我,就像你父亲做的那样。”

天哪。她不是天贼,却知道他在想什么,怎么可能?不不,她并不知道,她只是害怕他会这样而已。醒来时看不到他,那是这世上最糟糕的事情。我这是在伤害她,让她再受一次这种伤害。

“在这里输入你的个人代码。”男人说着,隔着桌子把一个键盘推到他们面前。

“我不去。”母亲说。

杰斯从她的记忆中找到代码,冷静地代为输入。那个男人吃了一惊,屏幕上显示代码无误,他耸了耸肩。“你们母子真是亲密无间,”他说,“女士,现在伸出手掌——”

母亲冷冷地看着詹森。“你准觉得这个老女人疯了,干脆把她送去另一个星球了事。你这个小混蛋,我恨你,就像恨你父亲一样,你这个小杂种。”她转眼看着那个男人,“你知道他父亲是谁吗?”

男人耸耸肩。当然知道,屏幕上有杰斯的个人资料。

“他是他老子的儿子,不是我的儿子。”

“妈妈,只有这样才能救你的命。”

“你以为你是谁,上帝吗,有权决定谁应该活着、怎样活法?”

难道我和拉达曼德一样?詹森又想起了那些死于非命的兄弟,而他自己,永远都不会有兄弟了。可我不会利用我的天赋去杀戮,我会用它去拯救;我不是拉达曼德,也不是霍墨·沃辛。他读到母亲的心声,知道她爱杰斯,宁愿死也不愿意失去他,也不愿离开他。

“你留下,”他冷冷地说,“他们就会审讯你。”

“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他们。”她道。

“因此,你必须走。”

男人笑了,“在移民地,一切都会严格保密。任何犯罪记录一笔勾销,没有起诉,不管你做过什么。到了那里,一切会是全新的开始。”

母亲扭头看着他,“你们也能消除记忆吗?”

啊,是的,母亲,这就是问题所在。我们怎么才能忘记自己的过去?我该怎样忘记,为了救你的命而一手毁掉你的人生?

“不能。”男人说,“一旦你从休眠中醒来,我们就会把记忆输回你的大脑。”

“你爱我吗?”母亲问。

男人一脸困惑。

“她在对我说话。”杰斯说,“我爱你,妈妈。”

“那为什么等我醒来时,你却不在了?”

绝望之下,詹森用了一个他从未用过的办法:讲真话。“因为我不可能一辈子照顾你。”

“废话。”母亲说,“说到底,是我在用一辈子照顾你。”

那个男人不耐烦了,“伸出手掌,女士。”

她猛地把手放在读卡器上,“我去,你这个小混蛋,可你得跟我一块去!给他登记,他也去!”

“你根本不希望我一起去,妈妈。”杰斯柔声道。

“请输入编码。”男人道。移民站就是用来接收那些不甘愿前往的人的,他才不在乎詹森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杰斯输入了那个男人的编码,结果当然通不过。可杰斯知道,他会在屏幕上认出这个号码。他立刻就认了出来。

“你怎么知——”男人说,跟着,他眯起了眼睛。“滚出去,”他说,“从这里滚出去!”

正合我意。

“我恨你!”母亲在他身后喊道,“你比你老子还混蛋,我恨你一辈子!”

但愿,这份恨意能支撑你活下去,詹森想。但愿这份恨意能让你神志清醒,你对我的恨,不会超过我对自己的。我就是拉达曼德,他干得出来的事,我也能。此时此刻,我难道不是亲手杀了自己的母亲吗?我把她送出了这个星球。是为了救她,一点不假,可我为什么不能和她一起走?我就是拉达曼德,我在重塑这个星球,在毁掉别人的生活以满足自我。我真该死。我真希望自己死掉。

他是认真的。他想死。可即便一心求死,他仍在搜索长廊周围人们的思想,没有来抓他的人。还没山穷水尽。虽然绝望,他还是会想方设法逃走。成功,或被抓。他可不甘愿束手就擒。

可怎么逃?只要手掌一碰读卡器,就会暴露他的位置。吃饭,出行,和格雷西大学图书馆对话,任何有用的事都会引起妈咪宝贝的注意。另外,由于母亲已登记前往移民地,无可转圜,他现在是个正正经经的孤儿了,成了需要监护的未成年人,任何人都能合法地寻找他,不需要原因,不需要繁冗的法律手续。只有登记加入舰队才能脱身。

他进入一个信息亭,登录格雷西系统,时间刚好够他查到最近一个募兵站的地址。去那儿要搭乘很长一段蠕虫地铁,虽然不及去找拉达曼德时那么远。他敢吗?

这个问题立即有了答案。他离开信息亭,再次搜索附近的人的思想,其中一个是妈咪宝贝,正要到信息亭抓他。他猫腰钻进了人群,仅此一次,他为自己的矮小身材感到庆幸。他消失在人海之中,跟着转了个弯,其间一直在跟进那个人的想法。跟丢了,那人想,跟丢了。

可他无疑正在被搜捕。他只在那个信息亭里待了几分钟,就有妈咪宝贝上门了。他不能坐蠕虫。就算他嘀过手掌就冲上车,他们也能在蠕虫地铁完成加速前逮住他。他只能步行,摆在他前面的是两百个等级、四趟地铁的路程,至少得走到明天,到时,他可能连口吃的都没有——要想不暴露掌纹,就只有餐风饮露。还有,他该睡哪儿?

他找了一个二十米公园,睡在了树下。草坪是人造的,可树是真的,粗糙的树皮摸起来很舒服;针叶扎在身上很疼,可他需要这疼痛。他需要这份疼痛,这样他才能睡着,才能忍受刚刚涌入脑海的记忆,有的是他从未做过的事,有的是他刚刚做过的事。母亲的精神并不正常,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亲眼见过她在幻觉中盼着霍墨·沃辛回家。不过他也正常不到哪去,因为他老看到已故的兄弟出现在他面前。我为什么会以这种方式记住这段记忆?为什么无法将它看作一个别人的故事?为什么母亲的脸这么容易和那些记忆混合在一起?他分不清哪些是他做过的,哪些是没做的。如果能撇开拉达曼德的记忆,他就能甩脱对母亲的愧疚吗?他不愿意那么做。这就是痛苦,反正做过的事木已成舟,他不会放弃自己的过去,即便代价是要背负别人的过去。将拉达曼德的记忆放在脑海里,继续做我自己,这样的疯狂总好过失去自我时的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