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第2/6页)

达尔走到画布前,说:“伯根勋爵,画得不差,一点都不差。是幅好画。只是马鞭树稍欠火候。”

“我就知道是那几棵该死的马鞭树。”伯根吼道。时隔多年,第一次提笔就失手,搞得他满心恼火。他扭头见达尔拿起纤细的画笔,对着画布连挥几笔。然后转身说,“兴许应该这样,勋爵。”

伯根上前几步。树还是那几棵,却仿佛神来之笔,变得栩栩如生,生机盎然,美不胜收。伯根瞧着它们——那么容易,达尔一挥而就,毫不费力。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要做艺术家的是伯根,不是达尔。达尔能画马鞭树,不妥,不合情理,也毫无道理。

伯根无名火起,骂骂咧咧地扑向达尔,抡起手给了他一耳光。达尔被打蒙了。不是因为这拳打得狠,而是伯根打了他。

“你以前从没打过我。”他一时莫名其妙。

伯根连忙道歉,“是我不好。”

“我只不过画了几棵马鞭树。”

“我明白,是我不好。我不该打仆人。”

这下,惊讶变成了愤怒。“你刚才说仆人?”达尔反问道,“我一时忘了自己的身份了。我们一起学的画画,我比你强。我忘了自己是个仆人了。”

这一变化让伯根始料不及。他说这话原本没有恶意——他一向以自己不是个霸道蛮横的主人为豪。

“可是达尔,”他天真地说,“你确实是仆人啊。”

“我是仆人,将来一定谨记。什么游戏都不能赢。你说的笑话,我都要哈哈大笑,哪怕再无聊乏味。要始终让你的马儿超我一头。哪怕你是个傻瓜,都要始终认为你说得没错。”

“我从没要你那样!”听他说得有失公允,伯根来了火气。

“仆人就该这样伺候主人。”

“我不要你做我的仆人,我要你做我的朋友。”

“我认为我是仆人。”

“你是仆人加朋友。”

达尔哈哈大笑,“伯根,对了,勋爵。一个人要么是仆人,要么是朋友。二者不能混为一谈。你要么拿钱伺候人,要么是出于爱。”

“你的确拿钱出力,但要我说,你是出于爱!”

达尔摇了摇头,“我尽本分是出于爱,我认为你是出于爱才供我吃穿。和你在一起,我觉得无拘无束。”

“你是自由人。”

“可我有一纸契约在身。”

“只要你开口,我就撕掉它!”

“你答应?”

“我以性命起誓,绝不骗你,达尔!”

这时,房门打开,妈妈和叔叔走了进来。“听这儿嚷嚷的,”妈妈说,“我们还以为你们在吵架呢。”

“我们在打枕头仗呢。”伯根撒了个谎。

“那为什么枕头整整齐齐地摆在床上?”

“这不是打完了又放回去了嘛。”

叔叔听了哈哈大笑,“你培养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女仆’,塞丽。”

“天哪,诺伊尔,你瞧,他不是开玩笑,他还在画呢。”他们走上前,仔细地端详着那幅画。“我以为你只是吹牛说大话呢,只是十几岁的毛孩子信口开河。小伙子,你有天分。天空稍欠功力,你得在细节上下一番功夫。不过,能画出这几株马鞭树的,肯定前途无量。”

伯根不能抢别人的功劳。

“马鞭树是达尔画的。”

塞丽·毕晓普心中虽不快,却仍和颜悦色地说:“达尔,伯根带着你一块儿学画多好呀,是不是。”达尔没吭声,但诺伊尔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卖身的奴仆?”诺伊尔问。

达尔点了点头。

“我买他了。”诺伊尔说。

“不卖。”伯根连忙说。

“其实,”塞丽好声对他说,“这个主意不赖。你不想发挥这份聪明才智吗?”

“是值得培养。”

“但卖身契,”伯根斩钉截铁地说,“不卖。”

塞丽沉着脸瞧着儿子,“凡是买来的东西,都能卖。”

“可是妈妈,一个人的心爱之物,不管别人出什么价钱,他都不愿卖的。”

“你是说爱?”

“你想得真下作,塞丽,”诺伊尔说,“他们不是明摆着是朋友嘛。你有时候是全世界最霸道的人。”

“你太善良了,诺伊尔。这个世界毕竟以成败论英雄,那才是女王。”

说完,两人哈哈大笑,出了门。

“是我不好,达尔。”伯根说。

“我习惯了。”达尔答道,“我和你妈妈一向处不来。我不在乎,这儿我在乎的只有一个人。”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笑了,接着就忘记了这个话题。毕竟在十四岁这个年纪,很多小事无非过眼云烟。

伯根二十岁的时候,他们这个阶层出现了森卡休眠药。

“太好了。”洛根·毕晓普说,“你知道它的意义吗?如果够资格,我们可以睡五年醒五年。那样的话,我们能再活一百年。”

“我们够格吗?”伯根问。

他的父母不禁哄然大笑,“当然啦,这小子竟然敢怀疑自己的父母不够格!我们当然够格,伯根!”

伯根忍住怒气。这段日子,他一般不冲父母发火。“凭什么?”他问。

洛根听出儿子话中带刺,他勃然变色,专横地指着伯根的胸口。“就凭你老子养活了五万人;就凭只要我关门停业,这颗星球都要遭殃;就凭我缴的税,比这个帝国另外五十个人加起来的还要多。”

“换句话说,就是你有钱。”伯根说。

“就凭我有钱!”洛根没好气地答道。

“好吧,如果你不介意,我要等到靠自己的成就取得资格,再去注射森卡,而不是靠我的父亲。”

塞丽笑了,“要是靠自己的成就,我恐怕这辈子都别想休眠!”

伯根瞪了她一眼,“要是这个世界还有公道,你这辈子都别想。”

这句话让伯根自己都感到意外,但母亲和父亲都没说话。和他说话的是达尔。那天深夜,他俩坐在一起,为各自的作品添上最后几笔——达尔画的是一幅小油画;伯根画的则是一幅气势恢宏、与壁画差不多的大作,画中是他心中自家的房屋,房屋画得小些,谷仓却很大,显得非常实用。他笔下的马鞭树也很美。

几个星期后,伯根悄悄跑出去交了考试费,在基本智能、创造力和抱负上考了足够的高分,取得了休眠三年醒五年的特权。他将是一名休眠者了。而且,他没靠钱。

“可喜可贺,儿子。”父亲见儿子能自力更生,自豪之情溢于言表。

“你是故意比我们早醒两年吧。我想,到时候你就会可着劲儿胡闹吧。”塞丽说,她的表情和话音都比以往更加刻薄。

一听说伯根要休眠,达尔只说了一句话,“请你先给我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