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第6/7页)

但他一边埋,一边强作镇定,冷静地重整脑海中的记忆,将它们一一埋进孩子的坟墓。他在街头杀的不是妈妈,是扎德。妈妈还活着;她昨天还来看过我,所以我才逃出医院,所以我才想要自杀。如果有人该活,那是扎德。如果有人该死,那是妈妈。

他恨不得蜷作一团,躲进清凉的草荫下,一口咬定这一切都不曾发生,一口咬定自己从未超过五岁。但他顶住了这些想法,认准了事实,认准了他的人生历程,不再逃避。

你,孩子,他心想,我就是你。我昨晚来到这里,死在这片草地,被野兽生吞活剥,被昆虫吸干鲜血。我如愿以偿;瓦克吃了我的肉,现在将我埋在了这里。

孩子,我埋葬了你,我兴许是从前的你。我没有过去,只有未来;我要从这里重新开始,没有母亲,未沾鲜血,部落弃我,生人不收。我身在异乡,无牵无挂。我将是你,从此自由自在。

他掸了掸手上的泥土,不顾背上火辣辣的晒痕,站起身。四周草叶上的虫卵开始孵化,刚孵化的昆虫只顾自相残杀,因此活下来的是数千只身强体壮,以同类为食的家伙。林克瑞没去看这场赤裸裸的弱肉强食,转身直奔政府大楼。

他没走大门,而是翻越围墙,忍受攀住墙顶的电网时通过全身的电流。他在警报声中走进了医院。

办公室里只有霍尔特一个人,正吃着格拉姆端来的下午茶。听见敲门声,他打开一看,进来的是林克瑞。

霍尔特一惊,但出于多年的职业习惯,没露声色;恰恰相反,他心平气和地看着。林克瑞走向一把椅子,舒舒服服地坐下,叹了口气,往后一靠。

“欢迎回来。”霍尔特说。

“希望我没闯什么大祸。”林克瑞答道。

“昨晚在荒原过得可好?”

林克瑞低头看着累累的伤痕。“不好过,但疗效显著。”

一阵沉默。霍尔特又咬了一口三明治。

“霍尔特医生,我现在神志清醒。我知道妈妈还活着,我知道我亲手杀了扎德,我还知道我杀人的时候神志不清。我明白,并承认这些事实。”

霍尔特点了点头。

“医生,我相信我现在神志清醒,我相信自己能与大多数人一样准确地观察这个世界,举止得体。只可惜——”

“只可惜什么?”

“只可惜我是林克瑞·丹诺尔,众所周知,只要我具备行为能力,势必要接手一笔巨大的财富,以及将长期雇佣潘帕斯大半民众的大型企业。我只能住进城里的一处大宅,而那里也会住着我妈妈。”

“嗯。”

“医生,如果别无选择而与她住在一起,我估计都清醒不了十五分钟。”

“她多少改变了一些。”霍尔特医生说,“我现在对她多少有些了解。”

“这么多年,我对她太了解了,她永远也改不了,霍尔特医生。但关键是,有她在我身边,我也永远改不了。”

霍尔特深吸了一口气,往椅子上一靠。“你在荒原里到底经历了什么?”

林克瑞凄然一笑,“我死了,然后亲手埋了自己。我不想再过那样的生活,我宁愿装疯卖傻地在这里待一辈子,也决不回去。回去,我就要忍受这辈子痛恨的一切,忍受亲手杀了唯一爱过的人,那是段痛苦的记忆。清醒是我消受不了的快乐。”

霍尔特医生点了点头。

有人敲门,林克瑞挺直了身体。“谁?”霍尔特问。

“是我,霍尔特医生。”

林克瑞噌地站起身,围着办公室转了一圈,最后走到了远离门口的一面墙。

“我在接诊,丹诺尔夫人。”

即使隔着一道厚厚的门,她的声音依然咄咄逼人。“我听说林克瑞回来了。我听见你正和他说话呢。”

“走吧,丹诺尔夫人,”霍尔特医生说,“时机成熟,会让你见儿子的。”

“我现在就要见他。我手上的文件说我可以见他。我中午从法院拿到的。我要见他。”

霍尔特转身望着林克瑞,“她想在了前头,不是吗?”

林克瑞不住地发抖,“她要是进来了,我就杀了她。”

“好吧,丹诺尔夫人,请稍等。”

“不!”林克瑞喊着,身体不住地痉挛,仿佛要从墙上掘出一条退路。

霍尔特压着嗓子,“别急,林克瑞,我不会让她靠近你的。”说着,他打开了一间密室,林克瑞抬脚往里走。“等等,林克瑞。”霍尔特从衣架上取下一套不穿的西服和一件干净的衬衫。这套西服穿在林克瑞身上稍显太长,但腰身和肩膀还过得去,林克瑞穿上后还显得挺合身。

“我不知道你拖延时间能得到什么好处,霍尔特医生,但我三分钟之内一定要见我儿子,”丹诺尔夫人吼道,“时间一到我就报警。”

霍尔特大声答道:“请稍等,丹诺尔夫人。要让你儿子做好见你的心理准备,恐怕要花些时间。”

“你胡说!我儿子想见我!”

林克瑞拼命地发抖。霍尔特抱住小伙子,紧紧地搂在怀里。“别慌。”他压着嗓子说。

“我尽力。”林克瑞答道,他的下巴已经不听使唤。

霍尔特伸手从裤兜里掏出自己的身份证和信用卡,交给林克瑞,“等你离开这儿,上了飞船,我再报你失踪。”

“什么飞船?”

“去首星的。在那儿找个安身的地方不难,哪怕你身无分文,那儿一向有你这样的人的一席之地。”

林克瑞不屑地说,“一派胡言,你明白。”

“确实。但就算他们把你遣送回来,那时你妈妈也去世了。”

林克瑞点了点头。

“这是门禁。等我说开门。”

“不。”

“开门,让她进来。我拦住她,你出了门,就从外面关上。除了格拉姆的主钥匙,谁也出不去,这张条子应该有用。”霍尔特说着,飞快地写了一张便条。“他会配合的,他和我一样讨厌你妈。一名刚正无私的心理医生不该说这话,但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也管不了那些了。”

林克瑞接过字条和门禁,背贴着墙站在门口。“医生,”他问,“他们会怎么处置你?”

“严惩不贷,还用说?”他说,“但医师协会不过是吊销我的执照,再说那个机构也能将丹诺尔夫人收院治疗。”

“收院治疗?”

“她有病要治,林克瑞。”

林克瑞笑了,惊讶地发现这是自扎德死后,几个月来他第一次露出笑容。

门开了,丹诺尔夫人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我就知道你明白事理。”她说着,一转身发现林克瑞窜出了门,门关得太快,险些夹住了他。看着林克瑞将字条递给格拉姆,她捶胸顿足,又喊又叫。格拉姆看了眼字条,上下打量了一眼,然后点了点头。“你得趁早了,小伙子,”格拉姆说,“某些法庭把我们这会儿的做法定性为绑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