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第2/5页)

“谁建了这栋房呢?”少年以利亚问祖母。

“谁?”祖母笑了,“是谁让星星闪闪发光?是谁让太阳绕着我们东升西落?是詹森,孩子。在天地之初,当森林里的树木都还是小树苗的时候,詹森建了这栋房子。那时,树木还不高大,还挡不住视线,站在这儿可以一眼望到水之山,而不用像现在这样爬上屋顶。”

正是詹森之手,让以利亚扎根在沃辛农场。以利亚试着在心里勾勒詹森的模样。祖母说詹森有双漂亮的眼睛,和她、和以利亚的眼睛一样,是清澈的蓝色。在以利亚的想象中,他又高又壮,白发苍苍,有褐色的皮肤和双手,力能折树,能把树干从中间劈成木板。以利亚仍不时在黑暗中记起儿时的噩梦,詹森紧握着他的肩膀,用力之大几乎要把它戳穿。詹森一边摇他,一边用洪亮的声音说,“这片土地就是你的心脏,离开这里你就得死。”

但那不是詹森的手。那声音是祖母沙哑的呼唤,在以利亚初次出逃的那天。那天他和哥哥大彼得大吵一架,当时十岁的他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不愿屈从于哥哥的淫威,于是做了一件他从未做过的事情。他走到农场边缘,大胆地踏入了外面世界的灌木丛,很快就迷失在森林里。

森林里有路,有的是鹿群踏成,有的是徒步往返于遥远的哈克斯城和林克瑞城的旅人留下的,有的根本不是路,只是一个灌木丛的缺口,会把你引向密林、荆棘或是水流湍急的小河。最后,当太阳的背影消失在丛林之中时,他筋疲力尽,睡着了。

他被一阵用力的摇晃惊醒。他怔了一下,一阵眩晕,看到了祖母的脸庞。她的脸因一路披荆斩棘被划伤了,蓝色的眼睛里射出锐利的光芒。

以利亚心生畏惧,跟着祖母走了。她步履匆匆,尽管天色昏暗,道路难行,可她走得那么快,仿佛能轻易找到路,也无视那些划破脸颊的树枝。最后,密林在眼前破开,他们站在了沃辛农场的边缘。

他们沿着农场边缘,走到西南角。祖母指着荆棘丛中的一块石头。上面刻着深深的字,尽管祖母和以利亚都看不懂,但就在那里,祖母把双手搭在以利亚的肩上,按着他让他双膝跪地,说:“这是詹森留下来的石头!它是活的,它在和我们说话。它说,永远不要离开沃辛农场,否则你将死无葬身之地。这片土地是你的心脏,离开这儿你就会死去。”她不停地重复,直到以利亚痛哭流涕;她继续重复,直到以利亚安静下来,直视她的双眼,和她一起重复这句话。最后她沉默了,以利亚也无言,他们的蓝眼睛对视着。她说:“你的眼睛,证明你才是詹森的后裔。大彼得不是,你的父亲不是,你的母亲也不是。你和我一样,你有天赋,以利亚。”

“什么天赋?”以利亚轻声问。

“天赋各不相同。”

此后,以利亚一直在想祖母的天赋是什么,但她很快就罹病故去,因此不得而知。他不知道祖母那天晚上准确地找到走出森林的路算不算一种天赋,还是说,她的天赋是能听见石头说话而以利亚不能。但她去世了,十年后以利亚的双亲也去世了。自那时起,他只离开过农场一次,就是去到最近的村庄,娶了阿拉娜。从此,他再未去过沃辛农场的边界,再未生出过穿过边界的念头。

他忘了自己心里有多恨这里。他还以为自己爱这个地方。

他站在那儿,盯着房门,往事一一浮现。儿子们还在望着他,对他的突然沉默迷惑不解。他纹丝不动,直到房门打开,阿拉娜走了出来。他们四目相对,以利亚发现她带着打包好的包袱。她目不斜视地从他身旁经过。

“过来,孩子们,我们走。”

以利亚抓住她的手臂,她寸步难移。

“走?”

“离开这儿,你已经疯了。”

“哪儿都别想去。”

“我们要离开,以利亚,你不能阻止我们!我们要去大彼得的旅店,在那里,孩子们可以活下去,我可以活下去。而你,可以继续待在这个农场,和那些庄稼一起干枯——”

血从阿拉娜的嘴唇滴落。他意识到自己打了她。她躺在地上,泪水夺眶而出。对不起,以利亚在心里道歉。但她没听见,从来没有。

阿拉娜缓缓起身,拾起包裹,拉着沃伦的手,“来,沃伦,约翰,我们走。”

他们步行穿过田地。以利亚跟着,拉着阿拉娜的胳膊。她抽开,他抓住她的肩膀,她挣脱,他牢牢揽住她的腰,半拉半拖地把她弄回家。她无声地抗争,挥舞着胳膊肘和双手,反抗比以往更加剧烈。以利亚把她带到门口,在她的捶打下怒气渐涨,他把阿拉娜朝着门扔过去。她狠狠砸开了门,倒在屋里。

以利亚从她身上跨过,她躺在门口,痛苦地呜咽着。他双手伸过她的腋下,把她拖进屋里。他刚一松开,她就起身走向房门。他把她摔倒,她爬起来走向房门。他又把她打倒,她双膝跪地,朝房门爬去,他又用脚把她踢回来。整个过程寂静无声,只有她急促的呼吸声。她一言不发,再次摇晃着站起,朝门口走去。以利亚开始尖叫,冲她大叫、打她,直到她倒在地上,流血不止。以利亚精疲力竭,跪在她身边啜泣,夹杂着羞愧、痛苦和爱意。他柔声地开口出声说:“我们不能离开,沃辛农场就是我们,如果它不在了,我们也将不复存在。”但她没有听到,她的呼吸短促,夹杂着呻吟。以利亚说着说着,突然恨起了这些话,他恨自己、恨农场、恨森林,还恨这即便他眼泪流干也拒不下雨的天空。他从妻子身上转开视线,望向门口。

两个男孩儿站在门口张望。他走过去,他们闪到一边;他走出门,他们跑出二十步远,回头望着他。别再盯着我看,他想,但他们听不见。他走到南边的棚屋,站在木桶上,爬上低矮的屋顶。他在茅草屋顶上慢慢移步,直到抵达屋顶。最后,他站在纵贯屋顶的结实的房梁上,环视整座农场。

谷物变得像泥土一样,呈一片黄白色,田野仿佛都是水,波浪在翻滚中间歇。在遥远的西南角,以利亚看到了那块巨大的石头。他转过身,把视线投入森林。

树木并未因干旱而受损。有些树死了,有些变得枯黄,奄奄一息,但绝大多数的树依然郁郁葱葱,树叶呈深绿色,像是在嘲弄沃辛农场的死气沉沉。以利亚在心里咒骂森林。它名叫水之森林,并非缘于穿流其间的众多溪水,也不是缘于那座世界屋脊——水之山。水之山独自耸立于这片森林中,远离世界上其他的山脉。尽管冬天无雪,水之山顶依然覆盖着去年的积雪。即便永远不再下雪,它也永远冰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