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最后一代(第16/20页)
那巨大的蓝绿色月牙只是它的四分之一,大半个可见部分还处于黑暗之中,只有很少几片云朵沿着信风带飘散。北极冰帽闪闪发光,但远远不及北太平洋反射的阳光刺眼。
有人或许会以为这是一个水的世界:整个半球几乎没有陆地,唯一能看见的是澳大利亚大陆,那是在大气阴霾中地球边缘上的一块暗色的雾霭。
飞船朝地球那巨大的锥形阴影部分飞去,明亮的月牙缩小了,缩成一张燃烧着的弓,闪烁片刻便消失掉了。下面是一片黑色的夜,世界在沉睡。
接着扬发觉不对劲。下面是陆地,可是那珠链般闪亮的灯火哪儿去了?光彩焕发的人类城市哪儿去了?处在阴影中的整个半球没有一星一点的光亮,那数以百万千瓦计的灯火呢?一度如天上繁星般密布,现在却消失得毫无踪影。他望着下面,就像望着一个人类还未出现之前的地球。
他脑子里想象的还乡绝不是这个样子。什么也做不了,他只能这么看着,一阵莫名的恐惧感袭上心头。一定发生了什么事,什么超乎想象的事。飞船在降落,着意兜了一个长长的圈子,又一次进入了阳光照耀的半球。他看不到实际的降落过程,地球的图像一闪而去,代之以毫无意义的线条和光亮组成的图形。等图像再次出现时,他们已经着陆了。远处是一座座高大的建筑,机器绕着它们运行,一群超主正在看着他们。
当飞船进行压力平衡时,不知哪里传来一阵空气发出的闷声啸叫,然后是大门打开的声音。他再也等不及了,几个沉默的巨人宽容或是漠然地看着他跑出了控制室。
他到家了,又一次看见了自己熟悉的太阳,呼吸着洗涤他肺部的空气。舷梯已经落了下来,他等待片刻,让眼睛习惯一下外面刺目的阳光。
卡列伦站在那儿,稍稍离开他的同僚,站在一个装满箱子的大货车旁边。扬一眼就认出了监理人,看出在这些年后,他依然毫无变化,而扬并不为此感到吃惊。这倒是唯一一件在他预料之中的事情。
“我一直在等你,”卡列伦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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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早些时候,”卡列伦说,“我们去他们中间很安全,但他们不再需要我们了。我们的工作完成了,应该把他们集中在一起,给他们一块属于他们自己的大陆。看吧。”
扬面前的墙壁消失了,此时他正站在几百米高的地方,望着下面一片令人愉悦的林木之国。幻象十分完美,令他一时不由头晕眼花。
“第二个阶段开始时,就是五年以后了。”
下面有人影在活动,镜头像猎食的鸟儿一样俯冲下去,对准他们。
“这会让你感到难过,”卡列伦说,“不过要记住,你的标准已经不起作用了。你看见的这些不是人类的孩子。”
但扬的大脑里这种直接印象占据了首位,任何逻辑也无法驱散。他们就像一群原始野人,跳着某种复杂的祭典之舞。他们赤身裸体,污秽不堪,乱蓬蓬的头发遮住了眼睛。就扬看来,他们的年龄在五到十五岁之间,以同样的速度,同样精准的动作移动着,对周围环境完全漠然。
然后,扬看见了他们的脸。他咽了口唾沫,强忍着没有转过身去。那些脸比死人还要空洞,因为即使是尸体,脸上也会留有某些岁月的痕迹,为那张永远合上的嘴巴代言。而这些脸上的情感或知觉,并不比蛇或昆虫脸上的多。与之相比,超主都更接近人类。
“你要找的东西已经没有了。”卡列伦说,“别忘了,他们没有个性,就跟你身上的细胞一样。但是,如果相互联系起来,他们就比你强大。”
“他们为什么这样不停移动?”
“我们称其为长舞,”卡列伦回答,“他们从不睡觉,这已经持续了将近一年。他们一共有三亿,按照某种规定的图形在整个大陆上移动。我们不断分析这个图形,但它没有任何意义,也许我们只看见了它有形的一面,在地球这儿它只有一小部分。也许我们所称的超智还在训练他们,把他们塑造成一个个体,然后它就可以把他们吸入自己的生命中。”
“可他们吃东西怎么办呢?如果他们遇到障碍,比如大树、悬崖、水什么的,怎么办?”
“水不成问题,他们不会淹死。他们遇到障碍时,有时候会伤了自己,但他们从不注意。食物也没有问题,到处都有他们需要的水果和野味。但现在他们已经没有这种需求了,就像他们不需要许多别的东西一样。食物主要是一种能量来源,他们已经学会利用更重要的能源了。”
图像闪了一下,似乎有股热雾从上面划过。当它再度清晰后,下面的舞蹈停止了。
“再来看看,”卡列伦说,“这是三年以后。”
那些小小的人形站在森林里、沼泽地和平原上,如果不知道真相,一定会觉得他们十分无助,十分可怜。摄像机不停地从一个移到另一个,扬已经看出他们的脸在合并成一个相同的模样。他曾见过用几十张照片相重叠获得一个“平均化”的脸,结果就跟这些面孔一样空洞僵硬、毫无特性。
他们似睡非睡,神志恍惚,眼睛紧闭着,就像他们头顶上的大树,对周围毫无知觉。扬在想,他们的头脑几乎成了一大块编织毯上的一根根单独的线,在这复杂的网络中到底贯穿着怎样一种思想?他现在发现,这块毯子盖着许多个世界,许多族类,还在不断变大。
转瞬间的变化令人头晕眼花。扬一会儿看见下面是一片繁茂之地,一切都很正常,除了那里不无规律地点缀着无数小小的雕像,遍及四野。然后,此间的所有花草树木和活物倏忽而逝,统统消失。留下的只有平静的湖水,弯曲的小河和被剥去绿色植被的褐色山丘,还有那些沉静、漠然地,制造了这场毁灭的一个个人形。
“他们为什么这么做?”扬深吸了一口气。
“也许其他思想的存在惊扰了他们,甚至植物或动物那种初级的思想也会造成干扰。我们相信,有一天他们会发现物质世界也一样让他们分心。谁知道那时候会发生什么。现在你明白为什么我们完成了任务就撤离了。我们还会继续研究他们,但永远不会进入他们的领地,甚至不会在那儿放置器械。我们敢做的也就是从太空观察他们。”
“这是很多年以前了,”扬说,“可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
“很少发生什么。这段时间里他们不再活动了,也不在意白天还是晚上,夏天还是冬天。他们还在尝试自己的力量;有些河流改了道,还有些从下往上流到了山上。不过他们没做过任何看起来有目的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