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心(第2/3页)

九山取了轻便灵巧的羽燕弓来,闻言僵在了原地,这弓送上前也不是,拎回去也不是,只好悄悄地搁在了墙角,领着小皇子往后边儿试箭去了。

*

今日西北风料峭,吹得这天空瓦蓝,没有一片云彩,周围的湿气都被日头焙干了,而司绒离封暄越近,空气中便也开始带了若有似无的潮湿。

“殿下给不给?”她在离他三步的地方站定,打量着这把强弓。

“公主起步挺高。”他示意她过来拿。

“你可别松手,”司绒从封暄身后绕过去,老样子弹了一下弓弦后,把手放在弓壁上,用力紧了紧手,笑道,“握不住啊。”

“握不住么?”他从身后环着她,覆上了她的手,把她的手和弓壁一起圈住了,说,“握住了。”

这一幕和前日马车里的某一道画面略有重合,封暄的余光里,司绒的耳尖悄悄地泛起红,他的眼神轻轻落上去,司绒扭头刚想说点什么,就被他的眼神烫到了。

两人一高一低地撞上视线,同时回想起了跌宕的光线里彼此的脸,衣冠楚楚的太子殿下,双肩裸出的阿悍尔公主,裙裾和衣摆相连的地方,是他们的负距离。

司绒不想回味,那极致的快感和羞耻感经过时间的久酿,变成了另一种又酸又麻的情绪,它们会腐蚀她的神思,但她克制得很艰难,只能收回了视线,闷声说:“握住了,该搭箭了。”

“纸老虎,”封暄松开了她的手,而后摘下扳指,“戴上。”

司绒接着这沉甸甸的扳指,触到的就是冰冷和刺剌感,她把扳指套到自个儿右手拇指上,当即愣住,低头看扳指里自己的指头,抬手晃了晃,那扳指完好的内壁就在她指头上左右撞。

“戴不住。”

封暄从箭筒里抽出一只箭矢,见状扯开一道无声的笑,眉眼如春山化阳,叮嘱道:“卡着就行,否则你这手,箭未放出就要血溅当场。”

“往后靠。”他的左手抬起了九张弓,目测了一下箭台的高度,把弓往下放了些许,不让出箭时的破空声炸到她耳朵,司绒也往左后方挪了一步,背部紧紧贴着他胸膛,他正好把下颌抵在她头顶,箭矢的冷芒在半空划出一道弧,搭在了箭台上。

“抬手。”封暄低声说。

司绒的左手握着弓壁,右手再次被包裹住,拇指卡在弓弦上。

“疼不疼?”他先停了动作,想起她右手受过伤。

“不疼。”司绒摇头。

“那好,扣弦。”他卡着她的拇指,让扳指掉不下来,又能护住她的指头,他的右臂虚虚与她的交叠。

推弓,拉弦,浑重沉涩的拉弦声再度响起。

司绒感到略微的紧张,弓弦缓缓张开弧度,她的左手渐渐脱离弓壁,转而抓住封暄的衣摆,右手仍然稳稳地扣着弓弦,此刻风乍起,弓弦和箭矢成了虚线,司绒眼里只有箭尖的一点寒芒。

“做得好,你的右臂很紧张,沉肩,用臂带动,对,漂亮。”封暄的声音在拉弦声中沉如磐石,他在自己的领域上不像矜贵清冷的太子,而像潜心渴学永不止步的学生,他对力量有崇拜感和追求度,为此一日不疲地锤炼自己。

但带着司绒进入他的领域时,他突然察觉,自己竟然一点排斥感都没有,反而像一个极具耐心又不吝夸奖的好老师,用沉稳的语调化去了司绒的紧张。

弓弦张到极致,司绒盯着箭头的寒芒,蓝天成为巨幕,巨幕里只有一座立着的箭靶,那寒芒对准了靶心,一触即发的场面把司绒的心脏鼓得砰砰乱跳。

“司绒,凝神屏息,要……来……了。”

话音轻落,声浪爆出!

箭矢如流星,乘风可破长空,飞出的一刹带飞了司绒的鬓发,她微微地眯了眼,耳旁一道猎猎炸响后,整个天地就只剩下了封暄的呼吸声。

她没有双翼,却在马背上感受过那种速度快到极致时的失重感,那是一种贴地飞翔,是对没有双翼却渴望飞翔之人的慰藉。

但今日她看那乘风破空而去的箭矢,再一次在气浪与速度中,仿佛把心的一角附着在了箭矢的尾翎上,随它飞了出去。

正中靶心。

司绒也随风飘了一会儿。

封暄放下九张弓,贴着她的耳说:“再来?”

司绒回神,从他怀里抽了身,说:“浅尝辄止,这道理殿下还需多领悟。”

“浅尝辄止,”封暄把九张弓架好,“想不到能从公主口中听到这四个字。”

“殿下今日倒是闲啊,”司绒意有所指,“满城风雨都搅不乱殿下的闲情逸致。”

“你呢,”封暄朝她略一招手,“风雨把你吵醒了?”

两人在空地上并肩走着,长风从头顶掠过。

司绒抛着手里扳指玩,说:“不至于,对殿下的这点信任还是有的,兵粮顺利交接,阿悍尔和北昭走上了第二条路,殿下不会出尔反尔。”

她说的是肯定的语句,抛的却是一个询问的态度,司绒今日过来,就是确认这件事。

封暄略微抬起下巴,看向远天,露出来的颌线是斩截一道。

他的野心并不局限在草原,武力手段攻占草原不是他唯一的路,他用这个目标鞭策自己多年,在往上走的时候开拓了视野,壮大了野心,但他没打算说,他要留着这个似是而非的威胁,好拿捏住这个狡诈的阿悍尔公主,沉吟半晌,道:“阿悍尔能给北昭什么?”

“我说过了,战争能得到的,合作也同样可以,殿下,”司绒停下脚步,摸索着小兜,说,“我们开了一个好头,阿悍尔想与你并肩走下去。”

“有话直说。”

“四个字,和而不同,”她手里攥着一枚冰凉的物事,扭了扭头,让封暄把手拿下去,看着他说,“榷场,通商,以下行上,以商贸往来磨合政治步伐,既不突兀,又是见效最快的方法。”

和而不同,这跟封暄的想法撞在了一块儿,但他仍然没有给一句肯定的答复,这些话由司绒说出来,仍然在一个提议与商讨的范畴,若是封暄一点头,就是彻底的板上钉钉,直觉告诉她,这姑娘的底牌多着,他攥着主动权要看清她的底牌,就不能轻易松口。

司绒不介意他的沉默,拉起封暄的手,把掏出来的一枚墨黑扳指套入他拇指,旋了旋:“来日方长。殿下,看,大小正好呢。”

封暄右手拇指沁凉,低头看了眼:“送我的?”

“送你。”

“礼尚往来,这个也送你。”封暄看一眼她手里斑驳的旧扳指。

司绒微愣,两枚扳指的意义截然不同。

她送的是一枚全新的扳指,昭示着阿悍尔和北昭之间崭新的路途。

而他这枚扳指上面豁口斑驳粗冽,是千万次拉弦中磨出来的,它跟着他上过战场,染过鲜血,淌过泥泞,某种意义上,世人只看到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那些落拓与颓唐,都交由了这枚扳指去深刻保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