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10/11页)
“哟,田蓉对房地产也这么有见地,你这新工作不白干啊!”在北京生活了快十年的丁之潭,用舌尖顶出一句京味十足的腔调,算他反应快,给众人解了围。“你这么看好后市,自己怎么不来一套?”矛头彻底掉转。
“唉,我是想买啊,我又不像你们,工作好,又有对象,我现在待在北京,还是离开北京,其实没啥区别,真走了,除了晓丹,估计都没人知道,要是能有个房,好歹有个留下的理由。问题是我也没钱啊,就看家里能不能支持了……”这话再说下去,就会越发现实悲凉,谢晓丹的脚悻悻地从桌子下丁之潭的裤管里抽出来,多少明白了田蓉这几日躲在屋里跟家里煲电话粥的原委,可这又引出新一层疑问:田蓉父母到底是做什么的?看女儿几年如一日的简朴小气,真不像是能有实力在帝都买房的人。无论怎么说,这一晚上由黄酒和蟹膏熏起的活色生香,被这接地气的三分钟煞了风景。
正处在热恋期的小情侣哪有心思琢磨楼市,他们惦记着的是房事。
半夜,丁之潭和谢晓丹在狭窄的小卧室里好一通折腾,事毕,他兜着条三角裤起身去冲澡,差点和起夜的田蓉撞个满怀。回房间后,小丁和晓丹嘀咕:“要不你搬到我那去吧?和田蓉这样住不是长久之计啊。”谢晓丹连忙摆手:“我才不要搬去望京,早晚高峰堵死了,我每天来国贸上班多不方便啊。团结湖这片我都住惯了,生活配套齐全,去哪儿也都容易,要搬就你搬过来。”
“搬过来我没意见,大不了两女共侍一夫嘛……”没等谢晓丹的粉拳落下来,丁之潭就连忙求饶,“开玩笑,有你,别的女人送上门我都不要呢!关键是你们这种生活方式有问题,现在都没有私人空间,我搬过来真没法住。”
“那怎么办?难道要田蓉搬走?你开得了这个口?”谢晓丹踹他一脚,窗外五彩缤纷的霓虹灯,在有些年头的姜黄色厚绒窗帘上跳跃,小房间陷入了沉默。其实她早就觉得和田蓉这种后大学女生宿舍的生活方式有问题,有稳定的男友后,这问题更严重了。可是她要如何才能开得了口呢。纵然丁之潭承诺他若搬来就承担全部房租,实在是重大利好,可谢晓丹还是觉得这件对自己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事儿要是真办了,良心上好像有那么点过意不去,说到底她还不至于让生活逼到那般势利自私,尊严和温情,对受过高等教育的二十五岁的女孩子来说,依然是头等大事。于是她默默祈祷,最好田蓉长点眼力见,哪天自己主动提出来单过,那就阿弥陀佛了。
谢晓丹没想到,这一天,比她预期的还要快。冬天下第一场雪那日,田蓉请了半天假,去火车站接她爸妈。谢晓丹下班后一进门,看到一地的苹果、宽粉、辣椒面儿,还有堆满一桌子的菜。她有点发蒙,田蓉倒是念叨过几次,说准备叫她爸妈来北京看看房子,没想到这么快。你看这个西北妹子,看起来老实愚钝,不吭气,主意都在肚子里呢。田蓉的爸妈一来,屋里简直转不开身。谢晓丹隐隐不爽,也不好说什么。丁之潭三天两头过来住,水费电费,她也没多摊过一分,人家爸妈快两年了头回来,还能撵出去不成?
谢晓丹终于知道田蓉这三锥子扎不出个屁的性格是怎么来的,她们一家三口窝在那间不足10平米的小卧室里,一整天也听不到什么动静。田蓉的母亲,除了法令纹松垮些、皮肤粗糙些,就是一个老年版的田蓉,每次和谢晓丹照面,挤出个憨厚又略带羞涩的笑容,也没什么话。田蓉的父亲在这个家里,应该算是场面上的人了,吃晚饭的时候给自己斟二两白酒,毛孔粗大的酒糟鼻抽口气,就算是开席。他表情严肃话不多,却句句都是要害:小谢老家是哪里的?父母做什么的?收入怎么样?东北老工业基地是给国家做过贡献的……
谢晓丹努力地从他浑浊的方言里辨别信息,实在听不懂时望向田蓉,身为女儿的田蓉才帮着翻译一句,此外便同母亲一样,一席无话。看她父亲的样子,倒像是有点地位,谢晓丹这才意识到,和田蓉相识六七年,却从没听她讲过父母的职业,偶然提到家人,一句“普通工薪阶层”便匆忙带过。晚上洗衣服的时候,谢晓丹凑到田蓉身边,搭着笑脸问她:“蓉蓉,你爸说话挺有水平的,是当官儿的吧?”田蓉脸上的笑容有点不自然,似乎有点难得的虚荣和得意,但那笑容还没绽放开,就被羞涩甚至紧张的情绪压抑了下去。她吞吞吐吐地答:“啥当官儿的啊,就当过个处长,现在也早退休了。”“处长当然是官儿啊!有实权的处长比没实权的局长厅长还好使呢!你爸以前在什么单位啊?”田蓉吭了半天,终于用蚊子大小的声音说:“就在我们那儿的城建公司,我们小地方,能有啥实权啊……”
谢晓丹眼珠一转,大抵明白了七八分。20世纪90年代大搞城市建设,祖国各地的城建公司都是肥缺,别说处长,小小的科长捞得盆满钵满的也大有人在。她终于理解田蓉那意味复杂的笑容和眼神里的闪躲,决心不再为难她,只在心底里暗暗叹气:谢晓丹啊谢晓丹,国贸大厦那份朝九晚六的工作,恐怕就是你在这泱泱大城立足的唯一依靠。父母的经济状况,别说买房,贴补自己都够呛。田蓉倒不愧长了张小地主婆的脸,福气不浅,可笑自己还同情人家,真正该被同情的,恐怕是她自己。
田蓉一家人,每天赶着早高峰出门,女儿上班,老两口满城转着看房子。田蓉拿着公司的各种研报,把所谓的价格洼地通通标在地图上,老两口也随时和女儿“电话会议”。大约一个多星期后,一家人有了初步目标。田爸爸在东五坏外,朝阳区和通州区交界的地方为女儿相中了一套两居室,8000多一平米,连税算下来,一共80万。谢晓丹心下有些酸涩,田蓉老实低调的爹妈,果然是有些家底儿的。晚上做饭的时候,田妈妈和田蓉在厨房的对话传到了晓丹的耳朵:这个房买完,我们可就一点帮不上你了,可得好好工作,往后在北京,就看你自己的了。谢晓丹心里起了层雾,无论这话是真心,还是说给自己听,田蓉搬出去,她都不会再有不舍或不忍了。
本来是件开心的事,没想到夜里却从田蓉的小房间破天荒地传出了争执声。谢晓丹好奇,假装倒水站在客厅偷听。断断续续拼凑起来,她终于明白了。原来田蓉不知是听了哪个同事的建议,非要把这80万拆成三份,贷款买3套房,田爸爸不想让女儿背那么重的贷款,坚决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