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3/11页)

话虽然露骨,到底还是中听的,田蓉抿嘴一乐,端着饭盒张罗大家去食堂了。

对于绝大多数中国大学生而言,找工作是大学四年里最重要的一次考试,比毕业论文严肃多了。翻过年,2006年的春天在离愁别绪的渲染下,很快走到了尾声,笼罩着工商大学2002级学生们的,除了临别的伤感,还有对未知的明天的忐忑。

谢晓丹算是其中颇为从容潇洒的一个。大三暑假,她没有回沈阳,自己联系去了一家卖矿泉水的大型民营企业市场部实习。能去这家公司,与她一贯的积极勤奋分不开。从大二开始,晓丹就不间断地参与这家企业的校园推广活动,起初也就是想打工挣点零花钱,慢慢地,与市场部的“哥哥姐姐”们越混越熟,他们对她也越来越信任,逐渐地也放心多交些事情给她做。到大四找工作时,晓丹没费什么周折,面试就算走了个流程,春节前,便收到了公司人事部门发出的录取邮件。

这家知名民企规模不小,全国上下也有几千人,除了矿泉水,还卖方便面和零食。集团公司坐落在大兴郊区的总部基地,颇敦实的一栋灰色小楼,四四方方,醒目地喷涂着品牌LOGO和象征着企业形象的橙色。当年做校园推广的时候,谢晓丹就穿过他们公司的T恤,拿到offer后,内心越发充满归属感。

“那些快要到期的方便面零食什么的,是不是就直接发给你们了啊?”大学食堂里人声熙攘,田蓉和谢晓丹坐在洒满阳光的角落,两份过桥米线已经见底,却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

晓丹愣了愣,这个问题她还真没问过,可要直接说不知道,自己这个有工作的“准职员”,怎么能和她们这些准待业学生拉开距离?“嗨,谁稀罕那些啊,方便面吃多了最容易发胖,我们市场部那些人,吃公司自己的零食,都吃腻了的。”

田蓉有几分落寞地向橘色塑料椅背靠去,旁边桌上传来一股热腾腾的肉包子味。“哎,真羡慕你,一个月3500,还管吃管住,我这工作,也不知道啥时候能搞定……”

“你明天不是要去小范他们所面试行政助理吗?别着急,机会来了,挡都挡不住。”

田蓉抿了抿嘴,又把心里的话咽了回去。她其实是太在乎,光听谢晓丹提起这个面试,胃里就翻江倒海一阵痉挛;然而又太没信心,总觉得这样的机会怎么会垂青于自己,索性,还是一如既往表现得云淡风轻吧,免得铩羽而归的时候,成了别人口中的笑柄。

“唉,那就是个行政助理,和咱们学的专业也不对口,况且就这个工作都好多人报名呢,竞争也不小。”田蓉顿了顿,“还有个问题,他们那里好像挺忌讳两个人在同一个公司的,小范跟我叮嘱半天,让我千万别表现得跟他很熟。”

“这有什么关系啊,管得真多!但不管怎么说,你既然报了名,就还是要认真对待,毕竟已经5月了,得赶在毕业前搞定工作啊!一会儿回宿舍,我帮你挑挑衣服,面试那也是有技巧的,你就是之前接触社会太少,什么经验都没有。”

谢晓丹说得没错,对这个五彩斑斓的大千世界,田蓉还真是一无所知,她躲在门口向外张望,只觉得陌生又炫目,却也并没有像谢晓丹那样,自心底里生出向往和兴奋。她清楚自己早晚得跳进去,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准备好。

宿舍楼里空荡荡的,一到大四,同学们像是挣脱笼子的鸟儿一样,迫不及待地冲了出去,考研的,出国的,找工作的,四年朝夕相处的交情,说散就散了,也不论散伙饭那天吃得多感天动地,涕泪纵横,转眼消失得干干净净,连存在过的痕迹都没留下。

谢晓丹推开窗户通风,接满暖水瓶,插进电热棒,趁着烧水的工夫,刷了田蓉和自己的饭盒,又拿起扫帚麻利地扫了地,一团团杨絮裹着灰尘都乖乖滚进了垃圾桶。这一系列的工作完成,谢晓丹坐回床边,从抽屉里掏出一管护手霜,一边仔细地往手背上涂抹,一边冷眼看着镜子里刚换好新套裙、正咬着嘴唇、蚊子哼哼一般练习自我介绍的田蓉。

“你这样肯定不行,”晓丹摇摇头,抢白道,“一点都不自信,我看着都着急,别说人面试官了!还有你这个普通话,来北京都念了四年书了,怎么还一股羊肉味呢?”

田蓉瘪瘪嘴,脸红了一半,刚刚因为新套装撑起的那点气焰,立马被谢晓丹一盆冷水浇灭。说起来田蓉的老家甘肃天水,除了出苹果,其实还出美女,田蓉就是个例子。她容长脸儿,皮肤白皙,质朴羞涩,不开口的时候,总有人误会她是南方人。只可惜口音这事儿藏不住,特别是西北口音,浓郁憨拙,如同菜里下了重油重盐,再想用什么味道去盖,都不容易。眼下全中国最有名的天水人是潘石屹,离开故乡都三十年了,还是乡音未改。西北人大多笨拙老实,不会说话,场面上的事更不擅长。到大四快毕业时,田蓉觉得自己已经进步很多,可遇到面试这种重要时刻,还是紧张得能要了命。

看着她越说越乱、越乱越怯的自我介绍,谢晓丹忍不住上前指点,她拢起田蓉的披肩发对着镜子笃定地说:“你这完全不行,咱得从头来,听我的,明天把头发扎起来,精神点,眉毛也得重新修,这儿,还有这儿,要把眉峰修出来,你本来脸大,这种弯眉越显得脸圆了。”

“那样,会不会看起来太凶啊?”田蓉顾不上计较室友的用词,有点不确定地问。

谢晓丹白她一眼:“你是去面试,又不是去相亲,搞那么甜美干什么!”

谢晓丹高挑靓丽,却难得在女生堆儿里混得也如鱼得水不怎么招恨,一大部分要得益于她的仗义热情。第二天清早刚六点,谢晓丹就被紧张失眠了半宿的田蓉拉下床来,亲自操刀给她化妆、梳头发,又被田蓉生拉硬拽地踩着早高峰的节奏一起向东南方向的CBD进发。

清晨的地铁车厢像极了沙丁鱼罐头,充满暴力与激情。小姐妹俩手挽手,互相搀扶着,才勉强没有被挤脱了形。换乘两次地铁,又在地铁中转站里走迷了路,好不容易赶在八点半,踏上了1号线国贸站的站台。此刻田蓉踩着簇新高跟鞋的双脚已经歪歪扭扭,走不了直线。站台上熙熙攘攘,挤满了塞着耳机、赶着打卡的上班族。穿着牛仔裤T恤的谢晓丹踮起脚寻找出口指示牌,田蓉一手扶着她,一手弯腰撑着膝盖,连连摇头:“不行不行,我得坐会儿,脚疼得站不住了。”

“这儿上哪坐去啊,快走吧,八点半都过了,别一会儿面试迟到了,起个大早赶个晚集!”谢晓丹马尾一甩,拖起垮着脸的田蓉,踉踉跄跄地出发了。北京的学生多半在海淀区活动,东边来得少,说起CBD的标志性建筑——国贸大厦,远远地也眺望过几回,却从来没有机会走进去。等到两个姐妹手挽手,穿过1号线国贸站西北口那条长长的地下通道走进国贸1座时,一路叽叽喳喳的两人,都沉默了。她们充满好奇地看着周围西装革履步履匆匆的人群,看着地下通道出口吐露着芬芳的鲜花摊,还有印着时下各种时髦面孔的盗版英文书摊儿,不同于其他地铁站口浓郁的摊煎饼煮玉米的味道,这里飘散着淡淡的花香、香水香,还有咖啡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