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10/12页)

谢晓丹不知该如何接话,方才一进医院大门,还没见到陈青,高畅就把她拉到一边叮嘱:“姐,政府一早上又出了个政策,北京地区离婚一年内的贷款人,依旧参照二套房政策执行;也就是说,我们想买的海淀那房子,首付还得付八成,我跟青儿这个假离婚,白离了。一会儿你见了她可千万别提这些事儿,上午她在地铁里看到这条新闻,两眼一黑就昏过去了,青儿平时不至于这样,这不是怀着孕呢嘛,激素分泌不稳定,咱别刺激她。”

“这政府也是,怎么三天两头改政策,还不一趟说清楚,这不是明摆着给人挖坑嘛!”谢晓丹跟着埋怨道。

“北京市过去这十天里,这是所谓的第六条新政了,朝令夕改,法律没有稳定性,还有什么严肃性可言。”陈青虚弱的声音里,透着寒凉的无奈,她抹了把眼泪,挺了挺身子说,“姐,我现在已经没有退路了,为了这套房子付出了这么多代价,不可能眼看着让小骏和老二都睡到大马路上去。刚才我跟高畅谈过了,他必须去跟他爸妈,跟他们家亲戚,还有他的同事同学借,能借多少算多少,现在也顾不得脸了,他这次倒什么都答应了。可高畅的情况,我最清楚,把他逼死,他那些亲朋好友,能凑出七八十万来就算不错。姐,”陈青顿了顿,顶着乌青的两个眼圈看向谢晓丹,苍白的嘴唇上下翕合几次,到底开了口,“我实在没有办法了,你能帮我想想辙吗?”

谢晓丹使劲点头:“没问题啊,青青,我这几年存了有小二十万,你全拿去,我再问问我妈,看他们那儿能拿出多少来,不过我觉得他们,”晓丹撇着嘴摇头,“我家的情况你也知道,我觉得他们悬,最多也就是三五万,你跟你妈说了吗?你妈那儿应该还能拿出点吧?”

陈青的眼睛里没有亮光,继续灰暗着:“我问过我妈了,她把所有的理财存款都拿出来,能支援我50万,这就是我们家的全部家底了,可还是不够啊,还差七八十万呢。”

“那怎么办?”谢晓丹也跟着起急,“上哪能贷点款出来?对了,那电梯里、厕所门上老有那种什么‘无抵押贷款’的广告,靠谱吗?”

陈青不假思索地摇摇头:“不靠谱,那都是高利贷,我这钱也不是三五天就还得上的,借那种钱,把后半辈子就搭进去了。”

“哎呀,那咋整呢?”晓丹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可陈青的笃定,却让她突然觉得妹妹其实早就胸有成竹,“青儿,你是不是想到什么办法了,你快说啊!别让我干着急!”

“姐,你能不能……帮我问问江中亮,他那套棕榈泉的房,不是刚卖了小两千万吗?不知道你们最近有没有什么用钱的计划?要是没有,能借我100万吗?最多一年,我一定想办法还给你们。”

谢晓丹愣在陈青满眼的期待里,她本来还想等妹妹精神好了,跟她说说自己的苦衷,让她帮忙出出主意,到底要不要嫁给一个不爱自己、连自己这个族群都不爱的条件优越的男人。如果没有买房子借钱的事儿,她都可以想象,陈青一定会用那种淡淡的却坚定的语气对自己说:遵从你内心的感受,当代社会婚姻不是必需品,更不是交易。

谢晓丹的心一点点收紧,挤压出所有丰盈所有自由,干枯成一个炭块,一阵春风,便能将之吹成粉末。

她庆幸,自己还没来得及抛出问题,陈青就开了口,这样谁也不必尴尬,一切也都还有机会如常。她看着这个一贯清高要强的妹妹,一直是他们全家最引以为傲的妹妹,也是她羡慕却不妒忌、打心眼里欣赏喜欢的妹妹,如今躺在病床上,挺着大肚子,满面憔悴地红着眼睛跟自己借钱,骄傲和自信在现实面前被击得粉碎,谢晓丹的眼泪控制不住地流了下来。

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曾经的她认定江中亮是自己三十五年的人生里最重要的机会,现在看来,他也是她们全家最后的希望。她感谢老天爷突然多给了一个变量,帮自己把这个复杂的问答题,变成了简单的选择题。晚上回家后,她毫不犹豫地和江中亮开了口,不去想自己是不是会被江家看不起。这个选择题很简单:借钱,就结婚;不借钱,就再见。其他的事,她一概不提,即便结婚,也保证后半生相安无事。

话虽然没有挑明,江中亮也听明白了这道选择题里的另外一个选项。他终于明白谢晓丹这段时间的犹豫和闪躲是为什么,原来是借钱啊,他松了口气,这个问题对自己来说太简单。江中亮很痛快地就答应了,本来,他也不是个多在乎钱财物质的人,更何况,中亮说了:救急不救穷,陈青和高畅都是留美回来的高材生,100万怎么会还不起,再说了,棕榈泉的房子卖给你同学,中介费就省了四五十万,这钱就当奖励你了,等他们什么时候攒够了,直接还给你就是。说到底,对于有钱人来说,100万也不是什么输不起的数。用没有风险的一笔借款,换来一份父母和自己都满意的婚姻,一个即便没有爱,至少也心怀感激的妻子,实在算得上漫长的婚姻道路上一个不错的开始了。

终于,一场充满黑色幽默的闹剧,在住别墅的准姐夫这儿画上了句号。一同画上句号的,还有谢晓丹自青春岁月起,所有对爱情和婚姻的梦想。

2017年春末,谢晓丹和江中亮领证了。找了个周末,请了两三桌客人在丽思卡尔顿酒店吃了顿饭,就算是婚宴。倒不是江中亮舍不得花钱或者嫌麻烦,竟然是谢晓丹不想操办。江家父母很满意这个儿媳妇,觉得她懂事,低调,不虚荣,会持家。从东北赶来的谢家父母,被安排住进了江中亮顺义的大别墅里,局促不安。谢晓丹她妈,放下行李,就跟保姆抢着做家务:洗菜,做饭,擦桌子,扫地,饭菜虽然并不对女婿的胃口,殷勤和小心却实实在在都写在脸上;谢晓丹她爸,更是一头扎进后院的花园里,女婿出门他才进屋,每日里翻土除草,还差点儿在一片颇有野趣的野花丛中开辟个菜园,给女儿女婿种点新鲜菜。

婚礼前一天晚上,谢晓丹遍寻不到母亲,却发现她独自坐在后院的石凳上抹眼泪,晓丹静静地坐在母亲身边,她日渐佝偻的背映在路灯的剪影里。妈妈拉起晓丹的手说:“丹儿啊,之前小丁的事儿,妈一直觉得对不起你,我也没想到,你跟他一黄,都到这岁数了,也没再遇到个合适的人。妈那时候真是后悔,当初不该那样逼人家孩子,你说房子管啥用呢,有个知冷知热的男人才是过日子啊。你看,老天爷还是真的对你好啊,我都以为没希望了,居然还给咱安排了中亮这样的人家,条件这么好,人也好,你跟着他享福,妈也放心了。你们以后千万要好好过日子,不兴折腾,抓紧时间要个孩子,稳定下来。不管有啥事儿,家庭和睦都是第一位的,记住了吗?”看着母亲花白的头发和微驼的背,谢晓丹点点头,她再次确认,自己的选择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