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最后的玫瑰(3)(第2/6页)
她忍不住笑出来。
罗太太今天又穿一件黑衣裳,料子柔软服贴,腰间都是皱折,也不知是什么名牌子。脖子上一串指尖大圆润的金珠,那晶莹的光晕微微反映在她脸上,她那象牙白的皮肤益发洁净美丽。头发挽在脑后,发髻上插着一把梳子,精光闪闪。钻石镶成一朵花的模样,如此俗的饰物,戴在她头上,忽然十分华贵好看,罗太太真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
罗太太都这种年纪了,尚有这般容貌,难怪溥家敏要死心不息地在她身边幽云似的出没,企图在太初的身上寻觅她母亲的过去。
然而罗太太最大的万有引力尚不是她的美貌,而是她的温柔。
她对我说:“你别急躁,我带你到我自己的家去,请你吃饭,你有什么话,可以慢慢对我说。”
“你自己的家?”
“是,我自己有一幢老房子,”她很为得意,“是老得几乎要塌下来那种,三千多尺大小,隔壁盖大厦,想连我这边也买下来,我不肯,留下它,有时想逃避一下,享受清静,便去住上一两天。”
我纳闷,难道那白色的平房还不够清静吗,难道旧房子拆了不能再找一层新房子?她有非常稚气的单轨道思想,尤如一个孩子般。
她将车子驶上半山,停在一条横路上,我抬头一看,面前是幢战前盖的洋房,宽大的露台,紫藤花低低地攀出露台,垂下来,还有一种白色红芯不知名的花,夹杂其中。露台上挂着黄旧的竹帘,银色的钩子挽起帘子一半,在微风中摇晃,啊,整个露台像张爱玲小说中的布景,忽然有人探头出来,是一个白上衣梳长辫子的女佣人,她听到车声引身出来看,这不便是阿小的化身?
我顿时乐开了怀,烦恼丢在脑后。
罗太太笑眯眯地问:“我这个地方,是不是好?”
我一叠声,“好,好。”
我跟她上楼,她解说:“一共三户人家,我是业主,楼下两户都住老人家,儿女在外国,他们也乐得在这儿享清福。”
佣人替我们开了门,屋内天花板很高,低低垂着古董水晶灯与一些字画,老式丝绒沙发,一张配搭相宜的波斯地毯,一只大花瓶内插着大丛黄玫瑰。呵,玫瑰花并没有老。
我马上跑去坐在沙发上,摊开了手臂,舒出一大口气,这地方有股特别的味道,远离尘嚣的。
女佣人倒出一杯茶给我。
罗太太对我说:“到书房来,你有什么委屈,尽管告诉我。”
委屈,委屈?呵,是委屈。
那间书房非常宽大,一体酸枝家具,一只青花大瓷盆中放着新鲜佛手,冒出清香,一角是全套最好的音响设备与一叠叠的线装书,真是别致的对比。
罗太太忙说:“书不是我的。”
她开了音乐。我注意到墙上架子放着一只小提琴。
“在这书房里,我度过一生最愉快的时光。”她说。
“是吗?”
“嗯。”她说,“这原是我父亲的书房,后来传给黄振华,自他又轮到我。”
我点点头。
那甜蜜的回忆,是溥家敏的大哥带给她的吗?我想问而不敢问。
“好了,棠华,你可以说话了,究竟是怎么回事,到底为何辞职,为啥打人,你说一说。”
我想了一想,答:“我信心不足,想霸占太初独归自用,又没有那种胆量,因此心中矛盾。”
罗太太膘我一眼,笑了:“你肯这么说,证明你是个聪明的孩子,还有得救。”
我说:“我怕,我会失去太初。”
“失去的东西,其实从来未曾真正的属于你,也不必惋惜。”
“可是我与太初在美国的时候——”我心头一阵牵动,说不下去。
“那段时间已经过去,留为回忆,好好珍惜。”
我低下头。
“是不是得不到的东西一定是最好的?”罗太太问。
我绝望地问:“太太,可是我真要失去她了?”
“她不是已经跟你们议定婚期了吗?”
“离明年春天还有一大段日子,溥家敏又天天出现在她面前,我倒是不怕那些同年龄小子,我缺乏的他们不一定有,但是溥家敏已经有五个孩子,他竟如此……他妻子不管管他。”
“妻子怎么管得了丈夫的心?”罗太太浅浅笑,“棠华,你也太天真了。”
“他是不是追求太初?”
“是的。”
“太初的反应如何呢?”
“我不知道。”
我心急如焚,“太太,你总应该看得出来的。”
她叹口气,“我最不懂得鉴貌辨色,什么人对我好,我也不知道。你也许不相信,我是很糊涂的,这种事情,你舅母最精明。你要是不能豁达地等事情明朗化,最好是在她身上寻找蛛丝马迹。”
我说:“你没有失去过,不知道失去的痛苦。”
“我没有失去过?”罗太太苦笑。
“呵,对不起,太太。”我忽然想起溥家的大少爷。
“我失去太多太多,”她叹口气,“十七岁我第一次失去爱人。”
我吃一惊,我并不知道这回事。
“他娶了别人,抛弃了我,”罗太太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以后我没有见过他。”
“什么?”我不相信耳朵,“舍弃了你,娶了别人,以后你没有见过他?你不会再见到他了,他早已后悔至死了。”
“你也会讲这样浮滑的话?”她又笑了。
可是我实在是由衷的。
“不过我得到的也很多,”罗太太说,“德庆对我多好,我们相处得极愉快,足以抵得那失去的,况且我们为失去的痛心,不外是因为不甘心离开那最好的东西,至亲爱的人……我老是把事情反过来想,既然得到过,已值得庆幸了,有些人一辈子也未曾经历过呢。”
“太太,你真豁达乐观。”
“溥家明说的,我们应该细数我们目前所得到拥有的一切,棠华,最宝贵的生命。”
我握着自己的双手,“太太,与你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下星期我生日,如果太初不来,你来吧。我保证你一到,她也跟着来。”
“是,太太。”
女佣人走进来,“太太,开饭了。”
小菜精致清淡,出乎意料,罗太太吃得很多,一点不像时下摩登女性,喝茶都不敢加糖,巴不得活活饿死殉道——爱美之道。”
罗太太最自然不过,她的一切都是天赋的,没有一丝做作矫情,这样的人,即使不是长得万分美貌,也讨人喜欢。
饭后她的化妆有点糊,她也不去补粉,与我在露台上喝龙井茶。
我指着露台上那种小巧有红芯的花,不经意地问:“这是什么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