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海棠(第3/5页)

不过从此之后,妻子再也没有回到丈夫身边。那件事情,成了他们互相不愿提及却又不能忘记的死结。接下来很多年,他们因为各种各样的误会,最重要的,是因为那个无论如何也消解不了的死结,相互怨恨、诋毁、争斗,无穷无尽。

钟霖所讲的故事就到了这里,我深吸了口气,眼前闪过归无常提起往事时的深邃目光,那时我看着他,总觉得那目光有些似曾相识。

现在我想起来了,我在什么地方见过这种目光。

那次在山海关,我进到关内之后,又返回女真人的大营,逼着萧焕和库莫尔比武,那个时刻,萧焕看向我的,就是这种目光——他爱的人永远都不会知道,他为了她可以去死,可惜她永远都不肯相信。

胸口仿佛抽疼了一下,我低下头,捧起桌上的茶杯,茶水的热气蒸腾上来,氤氲了眼角。

钟霖停住片刻,笑了笑之后继续说:“旧故事到这里就讲完了,接下来要讲的,就不是一个故事了,而是一个人的计划。这个人你也认识,有些人叫他白迟帆,也有些人知道他其实有另外的名字和另外的身份。

“这个人要去阻止他自己的母亲做的一些事情。但是他既不能伤害自己的母亲,也不能放任自己母亲继续去做错事,那会造成太多人的痛苦,他不能坐视不理。所以最终,他选择了一个看起来很愚蠢的方法。

“他知道由于他曾经百般和他的母亲做对,他母亲已经下定决心要杀死他了,也花了重金在江湖上悬赏他的人头,但是他不能就这么被杀死,他要死,也要逼自己的母亲自己动手。他知道人性的所有丑恶,却依然相信自己的母亲并不是天良泯灭的人。他知道仇恨和误解比任何感情都牢固,却依然相信用自己的鲜血,就可以换回母亲的谅解,洗去所有的宿怨。”钟霖笑了,眉峰微微扬起,“很骄傲很有自尊的死法对不对?在我所有见到过的人中,只有他为自己选择的死法是最有尊严的。”

我把手中的茶杯放到石桌上,身体止不住得颤抖,努力稳住语调:“真好……那么这个人成功了没有?”

“成功了。”钟霖的声音轻松愉悦,“这个人抱着病千里跋涉,在天山找到了自己母亲的踪迹,也找到了可能是唯一能够解开他母亲心结的那个人,就是原天山派的掌门云自心。她被废过武功之后,已经是一个疯疯癫癫,神智和身体都停留在幼女时期的可怜女人了。

“带着云自心,这个人辗转追寻着自己母亲的足迹,躲避着重重追杀,越过天山,穿过大漠和高原,一路艰辛。别人都是在求生,他却是在求死,终于在灵碧教总堂所在的玉龙雪山,把他的母亲逼入了不得不亲手杀他的境地,他成功了。”

钟霖长出了口气:“这一路上的斗智斗勇你是没有见到,现在我是服气了,别说他用半年的时间建了一座凤来阁,就说他用半年的时间再建一座凤来阁我都信,这个人,真正当得起惊才绝艳这四个字。”

我用手死死抓住木椅的扶手,耳朵里一声接一声地轰鸣,嘴角用力的挑起,目光似乎被什么东西遮住了,模糊一片:“是吗……真好……”

钟霖叹气:“是啊,真好,我刚接了教主之位,什么都还没有上手,真想留他一段帮帮我啊,谁知道他身子刚有点起色就非要上路赶回来见你,如今重色轻友的人真是越来越多了。”

我一下愣住,用力睁大眼睛看着钟霖:“你说什么?”

钟霖眯上眼睛笑了:“我说他非要日夜兼程赶回来见你啊,你心里想着的那个人,萧焕。”

我抬起手擦掉脸上的泪珠,努力镇定地看钟霖:“可你刚刚说……”

钟霖眨眨眼睛:“我是说他把他的母亲逼入了不得不亲手杀他的境地,却没有说他母亲真的杀了他。”她停下来笑了笑,“萧伯父最后去了,他和教主两个人一起坠崖了。”

我沉默了一下,归无常和陈教主,他们是不是可以算一对怨侣?那样真诚地相爱,却怨怼一生,最后是同归于尽的结果。

“教主在坠崖之前,托我带给你一句话。”钟霖突然笑着说,“她让我告诉你……”

陈教主带给我的话?我有些发楞,看着钟霖。

钟霖摸着下巴笑笑:“教主说,好好对焕儿,他身子不好。”

我愣了愣,马上肃容说:“我知道了,我一定做到。”

钟霖也笑了,挥了挥手:“好了,闲话不说了。我这次赶过来,是想先见见你,顺便给你讲故事传话的。你的那位现在正在陪都黛郁城里,一路上赶得太急了,再不休息我真怕他见你面后马上会昏倒。”她挤了挤眼睛,“你要是不想让他担心,就在这里等着他回来,也就是这一天两天了,你要是等不及了,就去找他吧。黛郁城中如今海棠最好啊……”钟霖卖了个关子,“地方你应该能想到。”

我“喔”了一声,站起来就准备走。

钟霖在我身后笑了笑,声音有些落寞:“苍苍,对不起,那天在天山的时候,我不该说那么恶毒的话,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现在真好,你还能找到他,不像我……”

我停下脚步,回头看她:“钟霖啊,你这段时间在玉龙雪山,很忙吧……”

钟霖愣了一下:“是,怎么了?”

“你不是真以为慕颜死了吧?”我看她。

她睁大好看的眼睛,声音发抖:“难道不是……”

我哈哈笑了起来,快要直不起腰:“笨哪,笨死了,那天我是说气话的……你也够可以,过后居然不打听。”

我清咳一声,忍住笑指指荷塘对面的一个房间:“慕颜就在那里,他这两天好像公文太多,批的怨天怨地,你去了正好可以帮他解决点。”

钟霖眼睛睁得更大,忽然扑上来狠命在我手上咬了一口:“玩笑不是这么开的!我差点自刎你知道不知道?”

我给她咬得大声叫:“我是孕妇!别动粗……哎呀……”

有几滴眼泪落在我的手背上,钟霖跳起来向荷塘那边冲去,我看着她飞奔得兔子一样,完全没有一点天下第一大教教主风范的背影,哼了一声,揉着手背上红红的齿痕:“死女人,刚才居然故意耍我……想想我已经耍了你三个多月了,也够本了……”

揉完手看看四下没什么监视的人,一路小跑找到马棚,套了匹马翻身上去,就向黛郁城奔去。

三十多里的路半个时辰就到了,钟霖说得不错,黛郁城中的海棠正好,到处都是前来赏花的游人,在遮天蔽日的西府海棠树下往来穿梭如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