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秋凛叶霜(第4/8页)
人群明显顿了一下,其余的人退下,张祝端站住脚步。
我等庭院中只剩下我们两个,才缓步走过去。
昏暗的灯光下,这个现在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帝国中最有权势的臣子的人,身影并不清晰,我站在他面前。
张祝端躬身行礼,却并不下跪:“微臣张祝端,见过皇后娘娘。”
“张大人,”我笑,“近来可好?”
“谢皇后娘娘,天朗气清,微臣尚可。”张祝端依旧低头,回答不卑不亢。
“张大人很好我就放心了。”我笑着,“我是女人,不太明白朝堂上的事。不过我记得宗法国本中,千百年来的为臣之道,都是恭顺谦卑,对不对张学士?”
张祝端依旧低头,应答从容:“寒窗十二年,入朝十六年,微臣片刻不敢或忘。”
“张大人记得就好。”我笑,“耽误张大人片刻,请回。”
“微臣告退。”躬身到底,退出的时候,仪态依然严谨端正,这个以二十九岁的年龄成为阁臣的人,从他进入人们目光中的那一刻起,就没有再被谁轻视过。
戚承亮从受审到再受弹劾,都是他一手操纵。
杨廷和素来倚老自重,这种让人斩首抄家的狠手,他不会去下。他门下那些人也就是在早先那时跟着起起哄,真正一逼再逼,在看似轻描淡写间正中要害的,是张祝端一派的人。
在渐渐浓重的夜色中转身,我走回养心殿内。
萧焕已经站起来走到门口,看到我就笑了笑:“苍苍。”
我也笑,走过去拉住他的手。
接下来千篇一律,和孩子们一起用晚膳,沐浴后休息。
只是当我靠上床头后,萧焕又去了西暖阁,直到接近子时才回来。
我躺在床上读闲书等他,刻意忽略了晚饭时他胃口很差的事。
弹劾戚承亮蓄养兵马的奏折递上去第三天,锦衣卫包围了京城的威远侯府邸,战功卓著的侯爵被套上沉重的枷链,送入诏狱。
紧接着第四天第五天,养心殿门外每天都不停的穿梭着各色朝服的官员。
我第二次闯进正在议事的大臣中时,萧焕正在咳嗽,一手压在胸口上不时轻咳,一手按住面前的折子,逐句听身边的大理寺卿解说。
我走去把手中端着的参茶放在御案上,一言不发,微笑着退出。
那晚我没有留在宫内,出了养心殿的殿门,我就去换了套衣服,直奔凤来阁。
等到大约戌时,再从凤来阁出来。
当晚戌时二刻,我坐在张祝端府邸的卧房内,向推门进来的他微微一笑。
不愧是见过大风浪的人,脸色略略变过之后,他还能从容系上已经解开带子的素袍,拜下:“微臣张祝端,见过皇……”
揪住他的衣领,一手把他死死推到墙壁上靠住,我一字一顿:“张大人,如果皇上有了什么事,我会一节一节敲断你身上的骨头,最后敲碎你的头,你可以试一试,看我敢不敢。”
顶冠碎烂在地,长发狼狈的披散在肩头,张祝端的头完全紧贴在墙壁上。
静默了片刻,他忽然笑了,端正清癯的脸上挂出一抹淡笑,居然带着些讥诮的意味:“皇后娘娘的意思,是我在胁迫皇上?”
“我趁着皇上正在病中,指示门下递奏折弹劾威远侯;我步步紧逼,终令威远侯下狱;我迫使皇上通宵达旦,操劳议事。”他不再自称微臣,言谈间也再没有刻意的尊敬,讥讽一笑,“如此臣下,欺主霸朝,其心可诛。”
我看着他,冷笑:“怎么?难道这些不是你做的?”
“是我做的。”他供认不讳,却又笑了,“我只是奇怪,皇后娘娘您在挺身挡在皇上身前,不惜夜入重臣宅第威胁区区在下时,有没有想过,偿若不是皇上谕旨,锦衣卫敢不敢闯进威远侯府,拿了那个功高震主的戚侯爷。”
手指不由得松了一下,我没有想过,没有想过会是萧焕。当年在山海关下时,他毫不犹豫地把身家性命托付到那个沉默寡言的武将身上。他一手让他擢升,将十数万兵马交到他手上,从不猜忌,从来信任。我没想过假如是萧焕,想要治戚承亮于死地。
我以为他是被张祝端逼迫,被那帮文臣钳制,日夜焦急苦思,想要解救戚承亮,却不得不做出迫不得已的决定。
我可能真是看了他温柔的笑容太久,看到他脸上的苍白就只想着把他护到身后,却忘了这个人的手,曾经执掌乾坤。
大婚后主政的第一年,他撑住大局在天灾人祸不断的情况下平定变乱。在江湖中的一年,他一手建起的凤来阁,至今称霸武林。复位的最初,朝臣派系林立相见眼红,却在不到一年的时间内纷纷偃旗息鼓各归其位,最近的几年,虽然文臣间依旧暗流涌动,但是冗员逐渐减少,政绩上升,风气日正。
看似温和守成,却手腕强硬行事凛冽,自始至终,无论在什么地方,他从未被谁胁迫。
“要戚承亮脑袋的,是皇上。”张祝端一字一字,笑容渐冷,“我只是读出皇上的意思,推波助澜,为君解忧,只此而已。”
慢慢松开抓着张祝端衣领的手,我退后一步,笑:“张大人,很冷静,有急智,很好。”
他也不整衣衫,站好往前走了一步,淡笑:“多谢皇后娘娘夸奖。”
“张大人客气。”我抚开刚才从头上散落的乱发,抬步准备出门,“多有打扰,不过请张大人记住,我所说的那些话,仍然有效。”
脚步就要走到门口,身后传来张祝端的声音,他还在原地站着,语气淡然:“皇后娘娘,您知道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最敬佩皇上什么吗?”
我停下脚步,转身回头:“敢问张大人,是什么?”
“是皇上对皇后娘娘您的情义。”他淡淡笑着,“生死相随,祸福不离。我很敬佩皇上,连钟情的人,都挑得如此恰如其分。假如当初圣上钟情不是皇后娘娘,而是其他任何人,相信今日的帝国都将不复存在。生逢英主,是张祝端之幸。”
静静看着他,我突然展颜一笑:“很有意思,张大人。”顿了顿,我继续笑,“学士大人是不是整天在家里闲着没事,就在这儿琢磨张家长李家短?对了,问一下,今天集市上白菜一文钱几斤?”
说完我转身,甩上他卧房的门。
从张祝端府里出来,又过了几道禁闭的宫门,回到养心殿时,已经是亥时三刻。
萧焕还在卧房的灯下坐着等我,一身刚沐浴过的清爽,缓袍及地,一头黑发用绸带系了垂在胸前。
看到我进来,他就放下手上的折子,却没有多问我为什么深夜晚归,笑着:“累了吗?要不要沐浴?我还叫他们留了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