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消烟雨(第7/16页)

她一直不都是那么做的?尽量表现的更好,把最好的一面展现给别人。她是那么想做他身边完美的女人,他那样的一个人,她不愿他因为身边的女子不够好而受到一点苛责。

那一晚,她掩住脸失声痛哭,再怎么玲珑的慧心又如何?再怎么无言的付出又如何?

她的努力,他是始终看不到,或者是,他始终不曾用心来看。

那晚的夜色清寒如水,而从那天之后,她彻底成为了一个旁观者。

从此之后,千里之外的江南,她的欢笑娇憨,他的温情纵容,再也与她无关。

其实,即便是到了这种地步,她也没有完全放弃吧。

在深宫中一次次的听着他推迟回来的消息,一次次的按照他的安排应对着新的情况,一个个无法成眠的深夜里,她开始习惯独自起床点上一炉香。

什么香都有,藩国进贡的瑞脑,出自深山的百年檀香,添了加持甘露丸的藏香,每一炉点起来,都有淳厚的香味散开,把她包裹在其中。

最终,她喜欢上了一种宫中自行调配出来的香料,味道很奇特。

点燃之后,袅袅的轻烟散开,乍一闻,是明快的花香,盛开在春天的雨后,跳脱的都是小女儿的柔情,再闻了,却有一股十分沉静的味道,慢慢的透入到花香里去,托着娇嫩花蕾的手一样,宽厚如海,是瑞脑的清香。

瑞脑香,是他的衣袖间常带的味道。

就是这么一炉香,她在深夜里闻着闻着,会闻到天亮。

空荡荡的屋子里,只有那种味道慢慢的氤氲:那双温柔的手,托起那朵娇嫩的花蕾。

一次又一次,像是做不完的梦。

这炉香燃到那一年的冬天,她把他等了回来。

隔了几个月,她再见到他的那一刻,泪水无声的就流下来。

他在黛郁城的行宫中,人是醒着的,却只能坐在桌前,连走出一步的力气都不再有。

他被那个女孩子一剑刺中了胸膛,伤口流出的血染红了半边衣衫,整整昏迷了四天才醒过来。

她赶去看他的时候,他才只是醒来不到一天,却已经下床在窗前坐着。看到她,笑了笑,声音虽轻,却还是以往的语气,淡淡的,带着些暖意:“馨儿,让你赶来,辛苦了。”

她再也承受不住,奔过去要抱他,却怕碰到了他的伤口,泪水不停的滴在他肩头的青衫上。

他看着她哭,却只是笑了笑,轻声的安慰:“不要担心,没有关系的。”

她的泪水却怎么也止不住,难过得快要不能呼吸。

那样深的一剑,他又那样的身子,怎么会没关系。

她不敢想象那个女孩子是怎么下的手,也不敢细究当时的情景,只是一遍一遍的庆幸着他没有受到更大的伤害。

但是这样的一个伤口,对他的身体来说,实在已经是太过严重的毁坏。他强撑着在腊月之前回到京城,一路颠簸中她听到他在身后的车厢里不住地咳嗽,下车的时候她去扶他,他手中的丝帕已经沾满了暗红。

接下来的那个冬天,他的伤势始终反反复复,不见大的好转。

她零星的听养心殿的冯公公说,他又咳过几次血,原本就虚弱的心肺伤了之后,咳嗽更是从来都没有停过。

不过他生病的时候是从来不让人近前的,她每天去看他的时候,看到的依然是他最好的样子——除了苍白和消瘦,再也没有别的其他东西表现出来。

最初的震惊的痛心过后,她早已毫无波澜的心中,不是没有冒出过那种念头:那个女孩这么伤他,他会不会心灰意冷的回到她身边?

守着这个念头,她一天天的等着漫长的冬天过去。

这是德佑七年了,她来到他身边的第十一个年头。

被那个女孩刺伤之后,她一直没有从他嘴里听到过一句怨恨悲愤的话,甚至连最轻微的埋怨都没有。

他的大婚在即,那个女孩子也终于不再逃跑,大婚准备的事务繁杂,时常会有人在他面前提起她,他有时也会提到她的名字,语气温和淡定,和以往没有丝毫差别。

也许这样还好一些吧,她想着:既然那个女孩子注定要成为他的皇后,那么如果他不在意那段过去,是不是还好好一些?

她一面难过,也不免有些替他欣慰。

然而,有天她到养心殿去探望他,却无意的在他的案头看到一份起草的诏书。他在准备着废除先帝的遗诏,改立幸羽的女儿幸懿雍为皇后。

她震惊的慌了手脚,那是先帝的遗诏啊,他想让那些毫无口德的言官骂他什么?还没亲政就违逆先帝遗旨?

从他面前抓走那份诏书,她着急的向他追问,因为有些气急了,她说了很多话。

他听她说着,却一言不发,一直等她说完,才笑笑从她手里取过那份诏书,摊开在面前桌上,提笔接着润色。

她看着他苍白的侧脸,终于也转过头去,再也没有说一句话。

即便在这样的诏书里,他还是不动声色的把所有的责任全揽在了自己身上——凌家的大小姐并没有什么不好,不好的是他,见异思迁,钟爱上了别的女人。

这个诏书一旦颁布出去,就将是他一生的污点。

她默默的转身,走出养心殿,冰冷的眼泪再也止不住的滑过脸颊,那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女孩?值得他为她做到这种地步?

有强烈的酸楚涌上心头,为了他,更多的却是为了:为什么不是她?为什么不能是她?

这个问题问了千百遍,依然没有答案。

就像那炉点过千百遍的香,一寸一寸的燃烧成灰,从来无言。

那个诏书最终还是没有发出去。

那天她恰好在养心殿中,看他接到了一封从宫外传进来的密信,衣衫也来不及换,就匆匆的向她告辞出去。

她从未见他这么行色匆匆过,有些担心疑惑,就留在养心殿里等他回来。

他出去时还是下午,回来的时候却已经是深夜了。

天气依然极冷,他带着一身寒气进门,脸色分外苍白,看到她在,就向她笑了笑,问好坐了。

他一坐下就撑不住一样的扶着桌子上咳嗽,声音沉闷压抑。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递过去一杯温热的茶水。

他谢了接过,手却抖得握不稳茶杯,茶水一片片的溅在他的手上,他终于无力的倚在桌子上低声咳嗽。

她坐在一边看着他,直到他好不容易调顺呼吸,撑起了身体,她才试着开口:“去见她了?”

他微顿了一下,接着轻轻点头,笑了一笑。

果然,是去见她了。她只好也笑,接着问:“她说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