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尔斯泰围巾(第21/23页)

我打趣她,说:“我也要搬家了。”

聂文彦说:“真的?什么时候?哪里的房子?”

我说:“还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还不知道房子在哪里。但人总是要有理想的。”

聂文彦笑了,说:“倒是和你做邻居很好;以后不知道有没有这么好的邻居。”

我说:“莫愁,有的。天涯处处有芳草。”

聂文彦坐下来,用手帕扇风,认真地说:“我们要走了,我给你提一点希望好不好?”

我说:“很好。我就是想要希望。”

聂文彦用手帕打我一下,说:“严肃一点。真的。你是一个作家,还在德国开了小说朗诵会,我看你很有前途的。你家里的氛围,应该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莫要总是和张华那样的人说话;徐迪娜也不行,也还是一个小市民,充满爱心的样子很造作。”

我说:“恐怕我要辜负你的这个希望了,怎么我就是喜欢白丁,不喜欢鸿儒呢?怎么我就是觉得高贵者最愚蠢,卑贱者最聪明呢?当然,这可能因为我本身就是一个小市民。”

聂文彦说:“你莫和我痞好不好?你才多大年纪?你经历了多少中国的事情?你对饶庆德和老扁担那两种截然不同的人,又了解有多深?”

聂文彦眼波一横,神态变得重重的,冷冷的,坐姿也调整了一下,居然有一种不怒自威了;这女人忽然就变了,并不只是我平常认识的那个中年妇女了。

果然,聂文彦说了一番非比寻常的话。聂文彦说:“中国曾经有一个著名诗人叫聂绀弩,想必你是知道的。你可知道他是我们湖北京山人?湖北京山就是我的老家,聂绀弩就是我本家的一个爷爷。他是才子,又是革命先辈,学问渊博,人品高洁,是我们家族的无上光荣和骄傲,也是我们从小就被教导要好好学习的榜样。可是,1955年,牵涉胡风反党事件,挨整;1958年,被划右派,劳改;1967年‘文革’被划现行反革命,无期徒刑,坐大牢。最后虽然得以平反昭雪,哪里还有元气起死回生?当然出狱之后,不几年就病逝了。这是大才子大意了,若是懂得小处见大,及早认识中国现实和种种人,或许就不会这么悲惨。”

我自然是目瞪口呆了。聂文彦看着我,眉眼里有慈悲,循循善诱地举例说明中国文人的悲剧。她说:“其实新中国刚刚成立,他们就在互相掐了。1949年,聂绀弩发表了一首诗歌,题为《山呼》,面对新中国的一派新气象,诗人很冲动和感慨嘛,因此诗里面就有这样的句子:‘抱起随便一个街上的孩子,要吻就尽量的吻吧;他不会是地主的儿子,因为地主已经没有了。’马上就遭到了批判,一个年轻诗人,说这首诗歌,除了小资产阶级的狂热,还有思想上的毛病。而不久,这位诗人的一首诗歌,又遭到了别人的批判,1957年也被打成右派。他的诗写道:‘党,你是太阳,我是星,我发热,我发光,都是由于你的力量。’批判的理由是你太狂妄了吧?党是太阳你就是星星了?”

我不禁叫起来:“我认识这位诗人啊,他人很好的啊!他这句诗也不错啊!”

聂文彦说:“他的诗是不错,可是被其他文人一分析就出了错,因为党是太阳我们只能是小草,最多也只能是花朵;这可是天上地下的差别啊。聂绀弩的诗难道就大错了吗?”

我又是只能目瞪口呆地看着聂文彦了。聂文彦无奈地轻轻摇头,说:“你不能理解和相信这样一些细节吧?可惜这不是小说,就是中国的现实;一直在我们眼皮底下发生。你以为我们与饶庆德仅仅只是一己私怨吗?你错了!你以为我过于警惕他人吗?你错了!你是没有真正懂得中国的现实,不知道害怕。我是真的替你担忧啊!”

我再也不敢嬉皮笑脸了。我一腔由衷的谢意,却不好意思说“谢谢”了。

聂文彦一席话,令我对她刮目相看。我的隔壁邻居,一个不起眼的中年妇女,却是著名诗人的后代,心中藏满历史风雨与处世哲理;民间处处,真是藏龙卧虎啊!我轻浮浅薄,小觑他人,也算自取其辱了。聂文彦这般待我,实在是有慈悲之心;在人情淡漠的今天,我得万般珍惜;文坛前辈们的教训,也值得我万般珍惜。我是小市民,就好好地生存于市井之中吧,好好地靠劳动过活吧;也许只有这样,才能够不战而胜;即便命运让人穷困潦倒到某一田地,也可以做到孔子赞赏的境界: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不改其乐。中国的为人处世,原来却足这么的不单纯,这么的奥妙,这么的玄虚,一定要把直线型的生命,开放成一朵重瓣的花,好比洛阳姚黄牡丹,瓣瓣色色,重重叠叠,哪里都是春。

2001年年底,老扁担回家过年了。之后,却没有再来。老扁担去世了。他的儿子来了,模样与老扁担一个模子倒出来似的,只是皮肤舒展,笑意轻率,年轻许多。年轻人挑了老扁担的箩筐,坐在了我们花桥苑大门口的台阶上。老扁担的去世,没有详细过程。任人怎么询问,也没有详细过程。就是老扁担有病,长年过度劳累,早就是一身的病;大年三十,吃了年饭就倒头睡觉;初一早上没有起来,一看已经死在床上了。年轻人叙述他父亲的死,好比叙述春种秋收,是一桩大自然的事情:人老了,又穷,又累,又病,熬不过去,便死了。

张华很生气,说:“你这个年轻人!怎么话也说不好?”

年轻人便怯怯;再叙述,还是大笔书法,寥寥飞墨;看似薄情,却也自有乡下人的拙朴大气;人死如灯灭,灯灭了,他的那一个世界就黯淡了,消失了;活着的人,还能怎样?

只有老扁担的围巾,是一点人工色彩,是一段春种秋收之外的童话。

老扁担非常喜欢俄国作家托尔斯泰,有一天他在阅读中了解到,老年的托尔斯泰,最后离家出走,只是围了一条他喜爱的长围巾;于是老扁担也就给自己弄了一条长围巾,长年地戴着,还要求他死了以后给他陪葬。老扁担古怪行为,在乡下十分扎眼,惹得村里人人嘲笑,他的妻子为此与他多次大吵大闹。老扁担去世以后,他妻子立刻将那条围巾拆了,让媳妇给黑泥鳅织了一件毛衣。

这真是尘归尘,土归土,绒线归于毛衣,温暖归于孩子;童话是凄凉了一点,倒也挺好,老扁担的围巾,也不可能有,更合情合理的结果。老扁担的围巾,不是妻子、爱人、相好织的,是他自己;看来并不是所有的故事,都与女人有关系,那是一条托尔斯泰围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