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4页)

“师不可慢”、“神不可瞒”“中不可侮”、“弟不可虚”,“子不可纵”,“女不可跋”。

跟着是银桂:

“友不可泛”、“邻不可伤”、“族不可疏”“身不可惰”“心不可昧”“言不可妄”。

再来银蟾:

“行不可短”、“书不可拋”“礼不可弃”“恩不可忘”“义不可背”“信不可爽”。

当银蝉念完:

“势不可使”“富不可夸”“贵不可恃”“贫不可怨”“贱不可凌”“儒不可轻”时,贞观竟忘了要站起来,因为她还在底下,正小声的从头念起——

读千字文就更难了,字义广,文字深,十几天过去,贞观还停在这几句上头:“空谷传声,虚堂习听”“祸因恶积,福缘善庆”“尺璧非宝,寸阴是竞”。然而愈往后,理念愈明;书是在读出滋味后,才愈要往里面钻,因为有这种井然秩序,心里爱着——

“乐殊贵贱,礼别尊卑”“上和下睦,夫唱妇随”“外受父训,入奉母仪”“诸姑伯叔,犹子比儿”“孔怀兄弟,同气连枝”。

等念到《三字经》时,更是教人要一心一意起来;从“——为人子,方少时,亲师友,习礼仪”“弟于长,宜先知,首孝弟,次见闻,知某数,识某文”到“犬守夜,鸡司晨,苟不学,曷为人,蚕吐丝,蜂酿蜜,人不学,不如物,幼而学,壮而行,上利国,下便民,扬名声,显父母,光于前,裕于后——”

贞观是每读一遍,便觉得自己再不同于前,是身与心,都在这浅显易解的文字里,一次又一次的被涤荡、洗洁……

【3】

暑热漫漫,贞观外公所以会选在早晨读课,念书;等吃过午饭,通常人人手上,会有一碗仙草、爱玉。

贞观吃这项,总是最慢,往往最后一个放下碗,不知情的,还以为她一人吃双份。

久了以后,竟然隐约听到一个绰号,真个又是生气又好笑:

“九顿伯母?!什么意思嘛?!”

其实她心里猜着十分了,只是不愿意自己这样说出来。

银蟾等人笑道:“就是人家吃一顿饭,你吃九顿啊!”

“我吃九顿?谁看见了?!”

“没吃九顿,怎么那么慢?”

“……”

一嘴难敌两舌,贞观说不过众人,转头看男生那边,亦是闹纷纷:

“……”

“不好!不要!换一个!”

“啊,想起来,昨晚叔公在树下讲什么‘开唐遗事’,好了,我要做徐懋功!”

“我做秦叔宝!”

“我做程咬金!”

“尉迟恭是黑脸啊!我又不像!”

“不像没关系,本来就是假的嘛!”

……

银祥还小,才五岁,只有站着看的份;剩下一个银定,就是不肯做李世民!

“没有李世民,怎样起头呢?”

“那……看谁要做,我跟他换!”

“……”

这边的银蟾见状,忍不住说他道:

“哈,你莫大呆了!李世民是皇帝呢!你还不要——”

银定这时转一下他牛一样的大眼睛,辩道:

“你知道什么?!阿公说过:第一戆做皇帝,第二戆做头家,第三戆做老爸……还不知谁呆呢!”原来有此一说,银川最后只得提议:

“耍别项好了!银蟾她们也可以参加;‘掩咯鸡’是人多才好玩!”

捉迷藏的场地,一向在对街后巷底的盐行空地,那儿榕树极多,须垂得满地是,不止遮荫,凉爽,还看得见后港的渔塭与草寮。

可惜的,它的斜对面开着一家棺材店,店里、门口,不时摆有已漆、未漆的杉板;不论大红或木材原色,看来都一样的叫人心惊。

“掩咯鸡”得到众声附和,算一算,除了银山大表哥外,差不多全了;贞观本来想去的,可是说来奇怪,前几个夜晚,她老是梦见那间棺材店……这两天,走过那里都用跑的……

“阿贞观怎么不去?”

“我……我爱困!”

大家一走;连小银祥都跟去了;贞观想想无趣,自己便走到阿嬷房里来。

她外婆的床,是那种底下打木桩,上头铺凉板的统铺,极宽极大;贞观悄声躺下,且翻了二翻,才知自己并无睡意。

老人家睡得正好,再下去就要给她吵醒……

贞观想着,立时站起,穿了鞋就往后园走。

她外婆的三个女儿,只有二姨是长住娘家的;为了二姨丈老早去世,只留个半岁大的婴儿给伊,如今惠安表哥十七、八了,在台南读高中,二姨一个人没伴,就被接回来住了。

今儿贞观一脚踏入房内,见着她大妗、二姨的背影,忽地想通这件事来——自己母亲和阿妗们,为何时常来此;她们摸四色牌;坐上大半天,输赢不过五块钱,什么使她们兴致致呢?原来她们只为的陪伴寡嫂与孀姊度无聊时光,解伊们的心头闷……

怪不得她外公不出声呢——她二姨最先看到她,笑道:“好啊,阿贞观来了,每次伊来,我就开始赢!”

她三妗笑道:“这样说,阿贞观变成钱婆了,只可惜,钱婆生来大小心,看人大小目,扶起不扶倒——”

还未说完,大家都笑了;贞观有些不好意思,揉眼笑道:“三妗,你真实输了?”

口尚未合,众人笑道:“你听她呢!不信你摸摸伊内袋,一大堆钱等着你帮伊数呢!”

说着就说到读书的事来,她二姨问:“阿贞观考学校考得怎样?”

她母亲道:“你问她呢!”

贞观回说:“我也不知道,可是我把写的答案说给老师听,老师算一算,说是会考上。”

众人都是欣慰的表情,独有她母亲道:“伊真考上了,也是问题,通车嘛,会晖;住宿舍,又会想家……才十三岁的孩子!”

她二姨问:“怎么不考布中呢?和银蟾有伴——”

“她们那个导师,几次骑脚踏车来说,叫我给她报名,说是读布中可惜,他可以开保单,包她考上省女!”

“……”

停了一下,她大妗提醒道:“阿贞观不是有伯父在嘉义吗?”

“是伊出生那年搬去的,这么大了,连面都没见过……”

……

听着,听着,贞观早已横身躺下,没多久就睡着了;小时候,她跟着大人去戏园看戏,说跟去看戏,不如说跟去睡觉,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爱睡,每次戏完散场,都是被抱着出来的。

母亲或者姨、妗,轮流抱她,夜晚十一、二点的风,迎面吹来,叫人要醒不醒的……

大人们给她拉起头兜,一面用手抚醒她的脸,怕小孩的魂留在戏园里,不认得路回家……

贞观这次被叫醒,已是吃晚饭时刻;牌局不知几时散的,她母亲大概回家煮饭了;左右邻居都羡慕伊嫁得近,娘家、婆家只是几步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