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2/4页)

他今夜又是白上衣,白底条纹长裤,还说那西裤是全国唯一。

也不知这人怎么就这般自信!他是一个又要自负,又要谦虚的人!

男儿膝下有黄金,俯拾即是!胸府藏的万宝山,极其贵重的!

大信正是这样自信满满的人,然而,另方面,他又要谦抑、虚心……

照说,这些特质是矛盾而不能互存的,却不知这人用了什么方法,使它们在他身上全变得妥贴、和谐了!

两人这般相似,好固然好,可是……

贞观忽然想:要是有那么一天,彼此伤害起来,不知会怎样厉害?

就说他这份倔强:这些日子来,他一直努力让她了解,他是看重她的,从前那女孩的事,只是他不堪的一个过去,是他从少年成长为青年的一个因素之一。

贞观知道:他不轻言遗忘,不提对方缺失,并不代表他还记挂着伊,而是他淳厚的个性使然;是如此才更接近他的本性。

说忘记伊了,那是假的,但廖青儿三个字,却已经变成同学录上的一个名姓!

其实连那女孩的名字,都是他告诉她的:那天——他把一本大学时代的记事簿借她,因为他在里面涂满漫画。

贞观一面翻,大信就在一旁解说;当她翻过后两页,看到上头盖了个朱砂印:“廖——青——儿,哇!这名字好听啊——”

“那是她的名字!”

“……”

语气非常平静,贞观只能对他一笑,便又继续翻看。

大信的意思是:一切已成过去,……然而他就是不说,他是想:你应该了解哇!

有时,贞观宁可他说了,自己好听了放心;其实,也不是什么不放心,她并非真要计较去。

与其说负气,还不如说心疼他;惜君子之受折磨——她是在识得大信之后,从此连自己的一颗心也不会放了;是横放也不好,直放也不好。

这样,她就要想起阿嬷的话来;老人家这样说过:宁可选择被负的,不要看重负了人的;这个世间的情债、钱债,是所有的欠债,总有一天,都要相还的;这世未了有下世,这代未了有下代——如此转思,她终于明白:大信原来完整无缺!他的人,可是整个好的!——“你在想什么?”

贞观不能回答,只是鬼灵精一笑。

大信又问:“你知道我想什么吗?”

贞观摇摇头;大信于是笑起:“你听过‘一念万年’吗?”

“不是佛经上的?”

“正是!正是——”

大信深深吸进一口气,方才念道:“剎那一念之心,摄万年之岁月无余——”

“……”

“——明儒还有:一念万年,主宰明定,无起作,无迁改,正是本心自然之用——的句子。”——两人说说,走走,不觉又弯到后港岸来;贞观这一路抬头看月,心里只差要唱出歌来:

〖……月色当光照你我。

世间心识:

真快活;

定定——

天清清,

路阔阔。——〗

【2】

七月十五,中元节。

黄昏时,家家、户户都做普渡,冥纸烧化以后的氤氲之气,融入了海港小镇原有的空气里,是一股闻过之后,再不能忘记的味道!

贞观无论走到哪里,都感觉到这股冥间、阳世共通的气息——这日,她母亲特地多做几样菜色,除了祭供之外,主要想请大信来家吃饭!

菜还在神桌上供祖先呢,她母亲即叫贞观去请人客——贞观一到外公家,先找着她四妗,说出来意,她四妗笑道:“你们要请他啊!那很好!菜一定很丰盛吧?”

“还不错!”

“四妗也去,怎样?”

“好哇!”

贞观拖了伊的臂膀,笑说道:“连四舅也去才好,我去与阿嬷说——”

“莫!莫!”

她四妗笑起来:“四妗跟你说笑的——看把我有袖子拉得没袖子——”

贞观放手笑道:“我可是真的!到底怎样呢?”

她四妗道:“等下回好了,今儿我那里有闲,你还是先去找大信,他在伸手仔!”

“伸手仔”的门,通常是开着不关,贞观来到房门前,先在外头站住,然后扬声道:“谁人在里面?”

口尚未合,大信的人,已经立到她面前来;他扬着双眉,大嘴巴笑吟吟的,像一个在跟自己姊妹捉迷藏的八岁男生:“啊哈!小姐居然来了!我以为你不敢来!”

“我为什么不敢来?”

“从我到的那天起,这里每间房,你都走过,就只这伸手仔没踏进一步来,像是立愿,发誓过!”

贞观笑道:“你莫胡说!我如今母命在身,来请军师的!”

“军师有那么好请吗?”

“还要排什么大礼啊?”

“至少得入内坐一下啊!”

“可是——”

大信看她犹豫,也不难她!

“那——总得把我手上这项收了吧?”

贞观看他手中拿的一方橡皮,一只小雕刻刀!

“这是做什么?”

“刻印!”

贞观讶然道:“刻的什么,能不能看?”

大信笑道:“你要看,总得入内去吧?还是真要我把道具全部搬出屋外来?”

他这一说,贞观只得笑着跟他进伸手仔。

桌上乱得很,什么用具都有;大信返身取了印色,复以图印沾上,又找出纸张铺好。

贞观亦不敢闲坐,伸手将那纸头帮他挪正,谁知这一出手,两人的手小碰了一下,贞观连忙又缩回来。

大信终于将字印盖出来,贞观这一看,差些要失声叫出:那白纸上方一抹朱红印记,正中浑然天成的是“贞观女史”四个隶书字体——“啊!这么好……可是,怎么你就会了呢?”

大信笑道:“我也不知道,好象是一夜之间,突然变会的……你要不要拜师傅?”

贞观笑道:“你先说是怎么会的?”

“说起来没什么,是初三那年,我丢了我父亲一颗印章,为了刻一个还父亲,就这样把自己逼会了!”

“……”

啊!世上原来是因为有大信这样的人,所以才叫其它的人,甘心情愿去做什么,——大信又说:“你也知道,橡皮是轻浮的,新做出来的东西更觉得它肤浅,但是,你再看看,为何这印记看起来这般浑然,厚实,具有金石之势?”

贞观道:“我不知,你快说啊!”

大信笑起来:“这其中自有诀窍,印章刻好之后,须在泥地上磨过,这也是我摸索得来的!”

贞观都听得呆住了,却见大信将那印记放到她面前,问道:“咦!你不收起来吗?”

“这——”

“本来刻好后就要送给你。”

贞观听说,将它双手捧起,当她抬眼再看大信时,整个心跟着凄楚起来。

她是明白,从此以后,自己再无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