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2/5页)

她出了厨房,弯弯、折折,才到伸手仔门前,大信已经蹦跳跳出来:“咦!你鼻子这样灵?”

“鼻子也灵,油饭也香!”

贞观这次是谨诺有礼的,将它直端进房内桌上,又安好碗、筷,随即反身向外走,嘴上说道:“请慢吃,我走了!”

“小等!小等!”

大信连声叫住她:“不行啊!这么多,我又不是食客,怎样,你要不要帮我吃一半?”

贞观笑道:“歉难从命;我还得左右邻居,一一分送!”

“我也去——如何?”

大信说这话时,纯粹为了好玩,等看到贞观面部的表情,这才恍然大悟起来:这些时,她能够海边、大街,四处陪他走着的,原来只为的他是客;此间淳朴的民风,唯独人客至高无上!然而今天,他若帮上手,则无疑易了客位,等于贞观向父老、众人明过路来:这人是我私友——她和他也许会有这样的一天,但绝对不在这个时候。……

两人心里同时都明白到这点,所以当贞观尚开不得口时,大信马上又说:“你去送好了,我站在这边大门口,一样看得见的。”

贞观那心里,有些疼惜,又有些感动,她微低着头,胡乱点一下,即跨步走出,再也不敢多看大信一眼;她相信在那个时候,只要这么一瞥,她的情意即会像飞湍、瀑布,一泻至底。

厨房里,一盘盘的油饭早分好等着她送,贞观一一接过,按着屋前、厝后,逐户送来。

大信见她每次端着盘子回来,上头竟都盛有半盘面的白米,感觉奇怪:“你这是哪里来的!”

“是——你不先猜猜看吗?”

“嗯,难道——真是人家回送的?”

贞观笑道:“极对啊!这正是他们的回礼;中国人是有来有往,绝对没有空盘子,由你端回来的,就说这一盘,我拿去时,前屋只有小孩子在,他们不知有此旧俗,只会收了油饭,道谢,我亦转身出来,谁知小孩的母亲在后院晾衣衫,大概听见他们去报,居然赶量了一合米,追出大门口来倒给我——”

话才说完,只见大信合掌道:“小小的行事,照样看出来我们是有礼、知礼的民族!礼无分钜细、大小,是民间、市井,识字、不识都知晓怎样叫做礼!”

贞观动心道:“你这一说,我更是要想起:小时候和银蟾两人沿着大街去送油饭的情形。”

“有没有送错的?”

“才没有!”

“那——”他尚未说完全,眼底和嘴角已尽是笑意;贞观见此,知道这人又要说笑话了;果然往下即听他说:“如果接油饭的也是小孩,不知礼俗,你们有无催人家:快去量些白米来倒上——”

话未完,贞观已找来了橡皮筋,弹打了他手臂一下,一面又说:“我在想:这礼俗是怎样起的,又如何能沿袭到今天,可见它符合了人情!邻居本在六亲之外,然而前辈、先人,他们世居街巷,对闾里中人,自有另一种情亲,于是在家有喜庆时候,忍不住就要分享与人;而受者在替人欢喜之余,所回送的一点米粮,除了中国人的‘礼尚往来’之外,更兼有添加盛事与祝贺之忱!”

“你再说——我英国不去了!”

两人原在厅上一对一答,大信却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贞观知道:他老早申请到了伦敦大学的奖学金,是等两年的预官服毕,即要动身前往——静默的时刻,两人更是不自在起来;贞观想了一想,还是强笑道:“这也不怎样啊!反正知道了自己的好,也要知得别人的——还是可以出去看看,只要不忘怀,做中国人的特异是什么,则三山、五海,何处不能去?”

她嘴里虽这么说着,然而真正哽在她心中的,却也是这一桩:两年之后,他将去国离家,往后的路还长,谁也无法预料;难料的让它难料,大信的人她还是信得过,然而世事常在信得过之外,另有情委……她大舅不就是个例子?!就为的这一项,所以至今,她迟迟未和大信明显的好起来;她是不要誓言,不要盟约的,她要的只是心契;如果她好,则不论多久,大信只要想着她的人,再隔多远的路,他都会赶回来——回来的才是她的,她的她才要;可是有时贞观又会想:也许男子并不是这么想法,这些或许只是年轻女子的矫情与负气;而女心与男心,毕竟不尽相同……

管它呢!贞观其实最了解她自己:她并不是个真会愁事情的人,再大的事,她常常是前两天心堵、发闷,可是到了第三天,就会将它拋上九霄云外——大信一时也说不出什么适当话,只道:“不管这些了!反正还有二年……”

“……”

“——到时我做个答案,看风将答案吹向哪边!”

“好啊——随缘且喜!”

“所以你要到伸手仔,帮我吃油饭;还有一大锅呢!”

贞观走了两步,又停住道:“咦!什饭时间都到了,哪有自己躲到一边吃的理?”

“那——怎么办?”

看他的神情,贞观又是爱笑:“我把它端回厨房焙一下,你要缴公库,或者纳为私菜都行!”

“也好!”

回到伸手仔,贞观才端了锅子要走,大信却说:“急什么,坐一下再去!”

说着,一面拿椅子,一面转身去倒茶;贞观不免笑他:“你别忙了;我快分不清谁人是客?”

话才说完,大信已将茶水倒来,置于桌前;二人对坐无语,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

桌上有个方型小钟,乳白的外壳,上下有金色铜柱;她四妗也不知从哪里翻出来给大信用的;贞观伸手把玩,谁知没两下,就把它背面一个转子弄掉到地上——转子直滚至大信那一边,贞观才站起,大信却已经弯身捡了回来;他一面扭钟的螺丝,一面问她:“你看过元好问的摸鱼儿吧?”

贞观坐回位子,略停才说:“他的名字好象很噜苏,可是词的名字又是活跳,新鲜——”

“你知道他怎样写下摸鱼儿的?”

贞观摇摇头;大信乃笑道:“元好问赴试并州,路上碰着一个捕雁的人,捕雁的人说他才捕了一只雄雁,杀了之后,怎知脱网飞走的雌雁,一直绕在附近悲鸣,只是不离开,最后竟然自投到地上而死……元于是向捕雁的人买下它们,合葬于汾水之上——”

话才完,贞观已大呼冤枉道:“人家书上只说有两雁,并无加注雌雄之别,怎么你比捕雁的还清楚!”

大信大笑道:“谁叫你装不知;我不这么说,你会招吗?”

贞观为之语塞;大信于是自书页里找出一方折纸,一面说:“我把它的前半首写下,你就拿回家再看吧!可不行在路上偷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