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姜沃的偏心(第3/4页)

开头直接写着:“至显庆二年元日,吏部在册的文武官,共一万三千四百六十五员。”[3]

下面还用小一点的字备注了,不包括杂吏,而是入品(包括一品到九品的散官)的官员。

总目列完,下面就是各种表格了——多年前掖庭中,媚娘就见过姜沃用墨线来划横平竖直的格子,用来分门别类计数。

后来她惯后也觉得很好用。

现在又把这个习惯带给了皇帝。

两人一起看着姜沃列的各色表格:京中与天下各州散官与实缺官各有多少;五品以上、五品以下官员各有多少;以贡举入仕的官员、门荫入仕、杂色入流的官员各有多少……

凡此种种细致表格,做了数十个。

表格的题目还都写的很醒目,几个大类别,用了不同的颜色。

皇帝寻任何条件的朝臣计数都很方便省事。

因而,无论第几次看这封密奏,皇帝也不免对媚娘感慨道:“姜卿实是做事的人才。”

媚娘笑道:“是。”

然后又拿过自己方才在看的密奏:“崔司业这回奏国子监生员,用的也是一样的格录。”又指了一处记录‘增长数目’的表格:“如此实是一目了然,自崔郎做司业起,国子监算学、律学等制科的学子大为增加。”

两封密奏放在一起。

皇帝颔首道:“他们夫妻……”

媚娘截断:“还未大婚,连婚书都未有呢。”

皇帝顿了顿,不太情愿似的改口:“安安都叫……好吧,他们两人。”

在皇帝心里,两人最难得是不单能办事,还能格外慎敏悄悄把事儿办了,在外从无提前泄露过皇帝的心意。

皇帝这边磨刀霍霍,要开始头一回放血。自不愿意走漏风声,是准备给世家一个惊喜。

他的手覆在这两封奏疏上:“如今在并州,朕见的都是受赏的欢天喜地笑脸——等朕到了洛阳,可就有人要哭了。”

媚娘轻笑:“他们哭,强如百姓哭。”

皇帝点头:“就是这话了。”

两人又论过些正事后,媚娘就道:“早些安置吧。”

皇帝却摇头:“媚娘,方才既然说起,朕就要再问问你了——他们两人的事儿。”

“之前朕与你一并问过子梧的打算,他只道一切随姜卿心意。”皇帝又补了一句:“朕是看出来了,他是做不来姜卿主的。”

“之后朕亲问过一回,谁料姜卿给朕云山雾罩说了一通机缘。”皇帝当时都被她说的觉得好有道理,事后想想才发现,这没一句准话啊!

“朕又托你去问句实在话——你问到了没有?”

媚娘笑道:“陛下也太心急了。”她指了指案上的折子;“这会子不合宜的——陛下到了洛阳,变要着手裁撤冗官,里头少不了‘尸位素餐只管高卧’的世家子。”

“这会子让她与崔氏子结亲,岂不是生乱?”

“我问过了,她道过两年再说。”

李治听后沉默片刻。

媚娘都以为他接受了这个回答,准备起身收拾案上奏疏时,就听李治又幽幽道道:“媚娘,朕知道你与姜卿是年少情分,甚是笃厚。但凡事还是要讲个道理的。”

媚娘闻言不解转头:“陛下?”

李治语重心长道:“媚娘,你镇日跟朕在一起,也听过见过,朝中有不少勋贵人家都欲以子孙与姜卿联姻。”

“尤其是她入吏部,又做过知贡举后,朝野咸知,她乃朕信重的择官要臣。”

“欲结亲之门户就越发多了。”

“其中不乏年轻俊才,亦有文武兼备者。且也无崔氏这等世家家族桎梏烦难事……”

李治专注望着媚娘:“姜卿不会为此,就辜负子梧吧。”

“媚娘啊,此事上你可不能太偏颇。”

媚娘:……

陛下您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她转头去看窗外,夜色灯笼下,也能见海棠如春睡美人,一树繁花——果然陛下是花粉闻多了吗?

**

并州。

暂挂‘姜宅’官牌的宅院。

“你冷吗?”见姜沃忽然打了个寒颤似的,崔朝就取过外裳来欲给姜沃披上。

姜沃摇头:“也不冷,就是忽的一寒。”

她披着这外裳,忽想起今日见的杜审言来了。

今日见了杜审言,想到他是杜甫的祖父,姜沃下意识的反应就是遗憾,那她是见不到诗圣了。

然,随着酒席气氛渐热烈。

姜沃望着似锦海棠,忽然想到一个,她之前下意识回避的问题——

她前世先天性心脏病,人生短而痛楚。

因而绑定系统时,她祈求的是健康的躯体,是想要能够正常的生活,灿烂的过好一世。

起初倒是没有想过寿命。

毕竟那时在她的世界里,活过二十岁都是一家人要许愿的事情。

可此世,她已过而立之年。

那她今生的寿命会有多长呢?

前世所有亲人送走了年少夭折的她。

可今生,她已经体会到了,送别亲人的心境。

那将来……

她抬眼,正好与崔朝四目相望。

灯烛下,映的两人眼中光芒闪动。

*

姜沃先开口:“你有没有想过,百年之后,你我身后事如何?”

崔朝认真问道:“你是在与我讨论一世之事了吗?”

姜沃点头。

今日见杜审言,见王勃,倏尔感慨:她的人生太充实,过的也很快,如隙中驹,石中火。

她不但有想做,但一己之身做不完的事,还有想亲见风采,但注定毕生见不到的人。

如果她活的够久,或许今生还有机会能够亲眼见李、杜。

但再后的风采绝佳人物,必是无缘得见了。

她已然想好,自己身后事要如何,但今日,她想要问一问,崔朝又是如何想的。

崔朝轻声道:“我其实很害怕。”

崔朝一直是个情绪格外稳定的人,姜沃也是第一次见到他眼中,流露出深重的抵触与不安恐惧。

她凝神听着。

崔朝勉强对她笑了笑:“其实两年前,族长与我说过一番话。”

“他道:我尽可以觉得委屈,觉得家族对不住我,并无情无义疏远甚至伤及崔氏。但我不能否认,我此生所成之事,无一脱得了姓氏之荫。”

“毕竟,这世上被长辈磋磨的晚辈多了,为何只有我进京后能引起波澜,甚至连先帝都会插手,将我安排去晋王府做东阁祭酒。”

“说到底,还是因为我是崔氏子。”

无论如何,人的出身和姓氏,是无法改变和抹除的。

崔朝对着眼前人,说起深埋心底的恐惧:“生前,我或许能由着自己的心意活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