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无边之夜(三)(第2/2页)

他说完这句压根没指望江酒臣能答,转身又去盛下一盘饭,江酒臣嘴角若有而无地勾着,舀了一勺饭塞进嘴巴里,低头看着盘子里炒的金黄的鸡蛋饭。他嚼得很慢很慢,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细嚼慢咽的模样好似古代的闺房小姐。等到把最后一个米粒嚼碎了吞进肚子里,江酒臣终于开了他那金贵的口,平静地说:“我在找一个人。”

赵黎惊讶地看向他。

面前的人端着一大盘鸡蛋炒饭,身板单薄得像一张纸片,面色寡淡,五官精致得如同画上去的一般,他虽说没什么表情,却也没露出什么悲凉孤寂的神态,可赵黎看着他,只觉得眼前站着一个大写的苦,好似平日里不把自己演得欢快些,下一秒就要撑不下去了似的。

他当年呢?

想必不是这般模样。

当日无话,傍晚时分赵黎给车衡打了个电话,依然没有接通。

他们工作特殊,手机从来不会关机,车衡更不会不接他的电话。赵黎心里担忧,却联系不上人,再拨了一遍,仍然只是忙音。

他把手机放在枕边,无声地叹了口气。

车衡赶到医院的时候,人已经在手术室里了。他无事可做,便盯着手术室上忽闪忽闪的信号灯瞧。

他仿佛没什么特殊的感觉,心跳却不知为何,跳得快得惊人。于是车衡深呼吸了一次——永远波澜不惊,这是她教给他的。可做完依然没什么好转,他便放弃了。

几个小时后医生走了出来,按照惯例递给他一张病危通知书,他签了,又过了一会儿,医生又走了出来,按照惯例说了一句:“我们已经尽力了。病人现在彻底失去了意识,你可以陪她走完最后一程。”

人从手术室里推了出来,氧气罩上笼罩着细微的白霜,呼吸已经微弱得几不可闻,刚从急救室里出来的人一般只有两个去处,要么是重症监护室,要么是太平间,女人在阎王爷那里偷了几个小时的时间,却无甚知觉地躺在他的面前。

小护士轻轻合门出去了,留给两个人最后的相处时间。

车衡看着床上瘦弱的女人,几乎认不出她了。

他的记忆里,女人总是冰冷而气势逼人的,鲜少与他说什么温情的话。他父亲抛弃妻子地离开之后,她的性情更是古怪难以捉摸,按理来说,车衡的苦难的开头理应是他的父亲,可他却从来没恨得起来过。

他跟他一样,他也想走,无数次。

女人天生好强,是个中学老师,车衡的父亲是她的耻辱,所以她用所有优秀的标准要求她的儿子,近乎苛责。

车衡回想起自己的童年,只有上锁的房间和一架钢琴,那时房间定然是亮着的,可他的记忆里却是一片漆黑。

她给他最好的教育,以呕心沥血的姿态,从不对他隐瞒。

钢琴的价格,家教的费用,转校的学费,这都不是女人可以承担得起的,她为他通通做到了。

她是压在他身上的一座山。

有关衡源二中的报道,除却有关赵黎的部分,车衡一眼都没看。那些东西追着他,他看着那些孩子就想起自己,可又有多苦呢?

没多苦,他高三那年被送到了那样的学校,怕的不是开学,怕的是回家。哪怕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也比回家面对女人要好得多。

“车衡,你有什么资格叫苦叫累?我说过什么?”

“车衡,只有废物才会动不动就情绪崩溃,你收起那副表情,你是动物吗?”

“车衡,我这么辛苦的培养你,为了你学钢琴我付出了多少?你连一个省级的奖都拿不到手吗?”

车衡车衡车衡……像是他的紧箍咒。

而如今,这个女人再也没力气对他说那些冰冷刻薄的话了,车衡却觉得心里空空的。

他坐在床边看着女人,片刻后,攥住了她瘦弱的手——干枯的、尚有一丝温度的手。

这个女人,是他前半生痛苦的来源,是压在他身上的一座山,也是他跟这个世界,唯一的联系了。

车衡在床边坐了一夜,直到手中的最后一点温暖彻底流失。

自此之后,这偌大的天地间,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女人一生孤清偏执,除了他以外,再无其他有瓜葛的人,省去了葬礼那一套。安置好女人的骨灰盒,车衡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在路上,六月份的太阳照在身上,却怎样也暖不了人,他掏出手机看了眼,屏幕上许多未接提醒,车衡愣了愣,又把手机揣回了兜里。

他抬头,刺目的阳光落在他的脸上,他不知怎的,想起大学报到的那一天。

他在志愿截止的时间之前查看,女人果然改掉了他的志愿表,这是车衡的第一次对抗,他毫不犹豫地把志愿改回了“江城公安大学”,录取通知书下来的那一天,女人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整一天,自那之后,再没有跟他说一句话,再也没有给过他一分钱——连做饭都不带他的份。

车衡在那个假期里拼死拼活地攒够了自己的学费,一个人拖着巨大的行李箱走进了江城公安大学的校门,到宿舍楼前的时候,又加上了一大堆被褥包裹。他艰难地拖着东西,走过一间又一间宿舍,里面人声吵嚷,家长们的交谈声响彻着整个走廊,他孤身穿过这些热闹,停在自己的宿舍门前,用钥匙打开了房门。

有两个床位上已经铺好了床褥,房间里很安静,似乎没有人。他按着床号走到自己的床位前,松开了握着行李的手,看着光秃秃的床板,无声地叹了口气。

上铺窸窸窣窣一阵响动,车衡抬起头,一个阳光的大男孩探出头来,笑着说:“你好啊,我叫赵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