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第2/3页)

果然不错。新副总告诉苏见仁,这次不是走过场,一定会查到底。苏见仁心里一跳,说,哦。新副总直截了当,说,当替死鬼最可怜。苏见仁脸色一下子白了。电话那头安抚了两句:“也不是没办法……”苏见仁懂他的意思,犹豫着。那头又道:“实话实说就行。人活在世,不能害人,也不能让人害吧?你不过一只表的事,他那边可远远不止——”苏见仁心里又是一跳,想他居然连表的事都知道,可见是做了功夫。情况远比想象的更棘手。新副总应该是有些得意,说话便更放肆:“咬人的狗不叫。他那个人,要名要利,也要女人——我替你不值。”

最后这句挑拨离间的味道太重,小儿科了。“您是不是国家安全局出身?”苏见仁想嘲他一句。自觉被人看得太穿,裸着身子似的。又想,这件事是要往死里整了,更是骇然。挂掉电话,他原地琢磨了一会儿,脑子乱哄哄的。到了晚饭时间,赵辉才回电话。

“找我有事?”

“也没什么急事。”苏见仁有些慌,一时没想好措辞,“今天不在支行?”

“嗯,开了一天会。”

苏见仁听见电话那头轻轻一声“哎”,很快便隐去。只一下,他便辨出是周琳的声音。赵辉或许是对她做了个“嘘”的手势,立即静得有些出奇。不知是过于敏感还是怎的,苏见仁总觉得赵辉此刻似乎心情不错。通常愈是这样,口气便会愈是公事公办,都懂的。

“下个月无锡培训,本来预备找你开个后门,偷个懒告个假,”苏见仁编了个借口,“想想还是算了,不能给领导添麻烦。”

“看吧,真要有事请假也行,不过还是尽量克服一下,现在不比过去,到东到西都要敲卡,一双双眼睛盯着。没必要。”

“也对。你忙吧。”苏见仁按下“结束”键,想象电话那头的情景,忍不住苦笑了一下。那天周琳把金表交给他时,他兀自不死心,问她:“要怎么做,你才会接受我?”男人到这地步,也只是垂死挣扎,完全不抱希望的。她不吭声,笑笑。那瞬,他竟恨不得拿把刀子将心剜下来给她。心里明白,再怎样也是徒劳。他在她眼中,不过是个笑料罢了。

隔了两日,赵辉被叫到分行,沿路碰到熟人,都是异样的眼神。顾总关上门,问他:“你怎么回事?”赵辉知道是什么事,想辩解,又不知从何说起。举报信是直接送到分行纪委的,白纸黑字,还有照片——赵辉与周琳坐在饭店里,试戴一只金表。照片拍得相当清晰,连表面牌子的字母都一个不差。顾总瞥见赵辉手腕上那块表,想说“你倒是高调,居然还戴上了”,忍住了,只是叹口气:“你自己讲,这事要怎么收场?”

审计组结束工作,撤回分行,报告足足写了五六万字,光赵辉那个项目就有十来页。相比前阵子人心惶惶,蚂蚁搬家似的传消息,现在反倒安静了。下一步就该是具体处理了。涉及金额大,项目又是专供高端客户,眼下虽还未到期,可估计到期也兑现不了,照这情形,行里必定要垫款赔付。这倒也罢了,坏账时常都有,大家早已见惯不怪。问题是,这次的主人公有些特别。谁也没料到,赵辉那样端正的君子,竟也会犯事,让人大跌眼镜了。牵扯到的人不少,一个个问过去,从业务部到风控部,从普通职员到科长、处长。最后还是落到赵辉身上。他和吴显龙的关系被摆上桌面。不知哪里又传来消息,说他女儿去美国看病也有些蹊跷,这么多钱总不见得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新副总撂下话,要仔细地查,兜底地查,举一反三地查,任何细节都别放过。银行便是这点方便,查进出账、消费记录、个人征信……赵辉照旧上下班,只是证件被扣,暂时限足,支行的工作由他人代替。面儿上却还是与平常无异。连午餐也不用别人代劳,照旧去食堂,那样人多嘴杂的地方,他也不避忌。众人想着前阵子分行业务部那个被撤职的经理,猜测赵辉这次必然也难看得很,都替他惋惜,想,若不是为了女儿,他也不致铤而走险。赵总无论如何不像贪财的人。男人独自养大一双儿女,已是不易,何况又是那样叫人操心的女儿。站在父亲的角度,若是真正讲死也就罢了,但凡有一丝希望,那是无论如何都要搏一记的。实在可怜。

倒是苏见仁,连着几天不敢进食堂吃饭,怕遇见赵辉。他自知是躲不过的,早在心里练了一百遍,就像那天新副总说的“实话实说就行”,他想来想去,自觉似乎也没什么错。事情本就是赵辉揽的,他犯不着蹚这浑水、背这黑锅,换了别人也是一样的——话虽如此,到底有些心虚。纪委问话时,还未等人家开口,他一溜烟已透了个遍。人家只当他紧张,其实他多少也含些促狭的成分。实情跟实情也是有区别的,同样一个细节,多说几分,少说几分,效果便大不相同。他想,我再怎样,你也是一样下场,索性让我把气出个够。

“他会怎样?”那天,他问新副总。

新副总笑笑。苏见仁觉得这话问得忒傻。你死我活,杀人不见血,官场上见惯了的。新副总忆起当年,他第一次出国,便是老爷子带队。“苏总教了我很多——”苏见仁心里嘿了一声。老爷子的路数,说到底还是部队里那套,上级命令绝对服从,对下面又很严,威风凛凛那种。早些年,人相对单纯,适用这种套路,放在今天就未必有用了。新副总是青出于蓝,老爷子便是年轻二十岁,也不是他的对手。苏见仁其实挺讨厌这种人,目的性太强,把人生搞得像打仗。先下手为强、防患于未然、一击必中——无非是这些意思。这么斗来斗去,便是做到总行行长又如何呢?苏见仁打心底里觉得无趣——对于赵辉,到底是觉得有些愧疚的,又不知如何是好。连坐电梯他都提心吊胆,生怕撞个正着。想找人倾诉,几个同学无疑都不合适,怕讨骂,那些狐朋狗友也不懂什么,想来想去,只剩下程家元一人,自己都觉得窝囊。

“你连个说心里话的人都没有吗?”程家元直截了当。

“不是没有,是不想惊动人家。还是儿子最可靠。”苏见仁涎着脸,生怕他说出什么煞风景的话来,“抛妻弃子”那种。幸亏没有。程家元只是哼了一声:

“你这人——搞不懂我妈怎么会嫁给你。”

苏见仁好笑:“那要问你妈了。”

程家元说起这阵在审计部的情形。果然与前台、业务部的气氛不同,看文件时每个人都是如临大敌的神情,办公室里一片寂静,只有翻资料的声音。既要鸡蛋里挑骨头,又要小心翼翼,几句话便能断人生死,须格外谨慎。也是六亲不认的。查赵辉那项目时,苗彻自始至终未说过一句题外话。众人因他与赵辉关系不同,猜他必然难做,谁知他竟全无异样,该怎样便怎样。唯独到了最后一日,审计报告定稿,才见他长长地叹口气:“这个人——”说到一半又停下了。那天他恰恰没开车,搭程家元的车回去。路上,他问程家元:“你怎么看?”程家元想了想:“人无完人。”苗彻不语,半晌道:“他不是这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