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第2/4页)
陶无忌问他:“一共投了多少?”
“我将来讨老婆,还有我妈养老,全靠它了。”答非所问。
陶无忌暗自叹了口气,晓得劝他也没用。这种情况下还能稳得牢,就不是蒋芮了。这人大学里基本没好好上过课,心思活得要命,研究各种赚钱的门道,推销保险、做黄牛、开微店,甚至还打游戏卖装备。他人极聪明,也肯花功夫,有一阵在淘宝注册了个小店,靠朋友介绍,还有在论坛上吆喝,找他买装备和账号的人不少,运气好一个月就能赚万把块。当然不长久。太费时,也伤眼睛。他说他从初中起就开始打工了,倒不像现在时髦的说法,锻炼独立生活的能力,培养经济意识那种,真正是因为缺钱。“我爸那个人,从来没有爽爽气气给零花钱的时候,连我妈的生活费都是讨了又讨,打发叫花子似的。”他涎着脸,“把钱看得重,这点我随我爸。”他劝陶无忌也买些股票,“不赚白不赚”。陶无忌不肯。他道:“我晓得你是股神,可现在股市哪有技术面啊?都是炒消息。早点儿把荷包赚满,老丈人才会放心把女儿交给你。”陶无忌忍不住好笑:“你倒是替我操心?”他叹口气:“我怎么能不操心?我的人生理想就是——自己好,妈妈好,还有朋友好。”陶无忌道:“三好学生。”他点头:“那是。”
陶父催了几次。陶无忌推三阻四,到底躲不过,佯装去饭店订了位子,想着随便找个借口搪塞过去,反正元宵节前父亲就要返程,摒摒也就过去了。这几日带他逛了个遍,上海滩吃的玩的,哪里都不落空,一半是尽孝,一半也是希望转移注意力。偏偏老人家不依不饶,满脑子想的就是与亲家碰头。“我来一趟不容易,不把正事办了,心里不踏实。”陶父坚持,“儿女的事,还是要长辈出场才像样。这点走到哪里都一样,错不了。”陶无忌知道父亲是为自己好。其实也是担心,好或不好,都要讨一句准话。儿子平常说得含含糊糊,陶父心里早猜到了八九分。也是意料中的事。放在县城里,哪家经济条件好些,女孩相貌出众些,求亲的人都踏破门槛。何况还是上海女孩,家境又那样。陶父听说儿子跟苗彻在一个办公室,很惊讶:“他待你好不好?”陶无忌道:“有什么好不好的?我的工资也不是他发的。”陶父听出这话里的牢骚:“他待你不好?”陶无忌便笑:“爸,绕口令吗?”陶父瞥见儿子的神情,更料定是这样没错,便愈加催促,吃饭、碰头,力图在形式上做得更郑重些:“挑贵的饭店,越贵越好——”
苗彻竟也来了。大年初六,长假的最后一天。陶无忌事先问苗晓慧:“你怎么跟你爸说的?”苗晓慧道:“我说,他要是不来,我就从三楼跳下去,一尸两命。”
“他这人脾气特别怪,有可能会砸场子。”陶无忌给父亲打预防针。
“我们诚意到了,就算人家要砸场子,也只有随他。”
订在人民广场附近的一家小南国。陶无忌与父亲早到,先点菜。一会儿,苗晓慧也到了,说她爸爸在停车。很快,苗彻推门进来:“我没迟到吧?”陶无忌忙道:“没有,刚好六点整。”苗彻脱了大衣,与陶父握手:“幸会。”陶父双手握住晃了几下,身体微弓:“您好您好。”招呼一旁的小顺,“快叫人。”小顺扭扭捏捏地叫了声“爷爷”。
陶无忌把酒单给苗彻:“苗处,喝点儿什么?”
“喝茶就行。”苗彻扬了扬手里的茶杯。
“那怎么行?大过年的,又是初次见面,听无忌说你爱喝茅台——”陶父把酒单抢过去,叫服务员,“来瓶茅台。”苗彻微笑阻止:“不必不必。我这个人总体来说比较随和,但一喝酒就难讲了,容易激动,说些不中听的话。我女儿关照过了,今天无论如何不许喝酒,否则就打110,让警察过来一起喝。120也叫上,万一有什么事,也好早做准备。”
陶无忌心里嘿的一声。比预料中更快切入正题。
陶父赔笑:“总想着要跟您见上一面,一直没机会。好不容易这趟来了,我知道您也难得有个假期,又是过年,家里事情肯定多,让您跑这一趟,特别不好意思。”苗彻笑笑:“客气了。”陶父说下去:“这个,也不为别的,就是见见面,聊聊天,顺便也商量一下孩子们的事。苗处,我们小地方人,不会说话,您别见怪。”他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道,“您看,两个孩子也谈了好几年了,许多人大学里谈恋爱,一毕业就马上吹,他俩能好到现在,也是缘分。无忌一直跟我说,晓慧是好姑娘,长相好心眼儿更好,能遇见晓慧,是他前世修来的福气。我觉得也是这样,晓慧多好啊,讨人喜欢,又懂事。我对无忌说:‘你要是敢欺负这么好的姑娘,我俩大嘴巴扇死你——’这个,上海结婚晚,放在我们那里,无忌这年纪差不多都可以当爹了。我倒不是说让他们马上结婚,就算我答应,您也舍不得啊,是不是?女儿是爸爸的宝,含在嘴里怕烊,捧在手里怕摔。我两个女儿出嫁的时候,我也舍不得,看谁都不顺眼,可再舍不得,也得定个人不是?……”
陶无忌瞥见苗彻的神情,便晓得他有点儿不耐烦。父亲这番话,应该是当账房先生时听来的,男婚女嫁的套路,三姑六婆的口吻,道理没错,但太琐碎,男人说不合适,尤其听众也是个男人,而且是个不太对路的男人。陶无忌起身给苗彻续了杯茶。苗彻轻叩桌面,做了个“谢谢”的手势。服务员陆续上菜。都是价格不菲的菜式,下血本了。陶父这次来上海,带了两万块,在城隍庙买了个金镯子给苗晓慧,算是见面礼,再给儿子五千块,剩下的钱,打算都用在这顿饭上。陶无忌死活不要那五千块:“该我给您才对——”陶父说:“你一个人在上海,我能贴就贴点儿,别嫌少。”陶无忌便道:“那这顿饭我来埋单。”陶父不肯:“这几天你花得够多了。这事该我付钱,小孩子别掺和。”
没喝酒果然是对的。席间气氛始终保持在三十六度七,温和、平静,基本只有陶父一个人在说,苗彻不反驳,也不附和,喝茶,吃菜。其实是有些别扭的。两条平行线,你说你的,我吃我的,搭不到一块儿。陶父眼里的失望都快藏不住了。通常这种情况下,老人家容易犯倔脾气。没有女人,独自拉扯三个孩子,这使得他在某种程度上比女人还要执拗,充满韧劲。就像《秋菊打官司》里的秋菊,“讨个说法”——这话他一直挂在嘴边。陶无忌初二时,有人介绍他去做家教,对方是个才上小学的男孩。起初挺顺利,可没上几次突然被人家弹回来,也不说原因。介绍人禁不起陶父再三逼问,支支吾吾漏了些:“女主人这阵总发现皮夹子里少钱——”陶父看着很内向,性子却极为刚强,哪里受得了这样的猜忌?带着儿子冲过去,没头没脑的,只是要“讨个说法”。那家人也不示弱:“真要报警,大家面子上都难看。”陶父道:“报警就报警。你不给个说法,我自己报警。”后来还是这家的小学生坦白了,说是买游戏卡,偷了妈妈的钱。那时陶无忌才十三四岁,生得很瘦,到底年纪小,有些受打击。父子俩一路走回去。那天正赶上下雨,偏又没带伞,虽说路不远,也是城东到城西,衣服湿个透。陶父是秃顶,平常都把两边头发往中间梳,被雨这么一淋,头发一根根耷拉下来,头顶现了原形,十分狼狈。